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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麻叔谋开河 大金仙改葬(1)


  词曰:
  世事浮沤,叹年华迅速,逝水东流。荣华能几日,鬓发不禁秋。才雨过便云收,一霎儿到头。细思量、乾坤傀儡,天地蜉蝣。
  问君着什来由?向矮人场里、攘攘营求。不知身是梦,苦与命为仇。些个事,不甘休,便欲起戈矛。到五更,钟敲鸡唱,月冷风愁。
  ——调寄《意难忘》

  话说炀帝正与群臣商议要泛海游幸江都,忽萧与静细奏不可,又说别有一路。炀帝大喜,再三询问。萧怀静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条旧河道,秦时大将王贲曾在此处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岁久湮塞不通。荐肯广集兵夫,从大梁起首,由河阴、陈留、雍丘、宁陵、睢阳等处,一路重新掘开,却引孟津之水,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便可直达广陵。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昔秦始皇时,金陵亦有王气出现,始皇使人凿断砥柱,后来王气遂灭。今掘河必要从睢阳境中穿过,天子之气必然挖断。此河一成,又不险,又不远,又可去此一段后患,岂不美哉!臣鄙见若此,不知圣意以为何如?”

  炀帝听毕,大喜道:“好议论,好议论!非卿有才智,有识见,决不能思想及此。”

  遂传旨诏以征北大总督麻叔谋为开河都护,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从大梁起首,由睢阳一带直掘通淮河。许调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要赴工。如有隐匿者诛三族。圣旨一下,谁敢进谏。众臣只得默默领旨而出。该衙门随即移文催麻叔谋、李渊上任。原来麻叔谋为人性最残忍,又贪婪好利,一闻升开河都护,便满心欢喜,即日前来赴任。

  却说李渊,即大唐神尧高祖,乃是创业之君,晓得开河要坑害生命,如何肯来!便上表称病辞任。炀帝差李渊,原是要解他的兵权,及见他称疾不赴,心下也有几分不快。却因天下正盛,也就罢了。遂改敕以左屯卫将军令孤达代李渊为开河副使。令狐达得了旨意,随会同麻叔谋移到大梁住扎。先于乐台北道造一所开渠公署,因近卞梁,就叫卞渠。炀帝闻知说道:“如今要引河水入卞,敕赐‘卞’字加三点水,以后俱要写做‘汴’字。”

  麻叔谋领旨,遂改了‘汴渠’。一面发文书号召人夫,不旬月天下人夫皆齐集于汴渠。麻叔谋与令孤达二人细细查点,选得开河丁夫共三百六十万人。又选得少年骁勇五万余人,为节级队长,催督各工。其余或老或幼,或妇人,皆令供送饮食。共计动天下五百四十三万余人。二人点齐丁夫,又择了吉日,先从上源河阴古河道挖起,又号令众丁夫二百名为一队,一千名为一营,都一字儿排开。这四五百万人夫,倒排有数十里远近,都照着王贲的旧河道一齐动手。真个是锹锸成云,筐篮如雨。须臾之间,横郊遍野尘扬沙播,土走泥飞,从古来动役人夫,未有如此之盛。正是:

  君王切莫爱风流,一爱风流民便休。
  苦役生民五百万,只供天子一时游。

  众丁夫既充工役,只得拼其性命,一锹一秋去挖。一日挖到晚,毫厘不敢偷工躲懒。只挖得腰折背驼,力尽筋疲。苦稍迟延,不是捆了重打,就是拿去枭首,哪一个不心惊胆颤!天微亮就要动工,只挖到乌天墨地,方才住手。夜间又没个房屋居住,河边泥草地上就是安身之处。晴天日晒犹可,若到了落雨时节,就直立在雨中开挖,就像泥拌千鳅。若有疾病,又不许告假替换,直挖死了方才住手。好不苦恼,好不伤惨!麻叔谋看了,犹嫌慢恨迟,不住的鞭笞捶挞。可怜众丁夫,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人读史至此,有诗感之曰:

  否泰虽云转,江河去不回。
  主昏天下苦,世乱万民灾。
  虞夏终难返,唐尧不再来。
  开河工役惨,千载使人哀。

  按下众人夫受苦不题。却说一队人夫,开到一处,才挖有丈余深浅,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众人看了,都惊讶起来。只得随着屋脊,一层一层,慢慢的挖将下去。挖到下面看时,却是一所古时的堂屋,约摸有三五间大小,四周都是白石砌成,十分坚固。正中间有两扇石门,关得严严稳稳,全没有一毫罅漏。众人推那门时,却又关得死紧,不能得开。

  众夫商量道:“这屋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其中必有金钱宝物,我们大家何不打开了,各人拿些?也是辛辛苦苦一场。”

  有几个丁夫说道:“这个恐怕拿不得,我们人多嘴多,明日嚷得官府知道,其罪不小。”

  又有几个丁夫说道:“老哥们忒也忠厚,我们是奉圣旨开河的人夫,又不是暗暗偷盗坟墓,又不是白日打枪。这石屋拦着官河,我们原该挖去,挖开了有什么金银财宝,大家随便拿些,有何罪过?”

  众丁夫齐应一声:“老哥说得有理,该挖该挖!”

  遂一齐将锹锄铲插,望着石门,没上没下的乱捣乱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一般,任众人百般掘打,莫想动得分毫。众人打了一会,都吃惊道:“却也作怪,这不过是两扇石门,怎么许多铁器一毫也打它不动?”

  有几个说道:“还是我们众人命薄,不该得这一注横财,故天不容我们开。”

  只因众夫说有金宝,早轰动了各营人夫,都一齐拢来,指望得横财。这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那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也有上屋凿打的,也有着底掘地的,大家忙了半日,终不能有一痕入路。众夫见轰得人多,恐怕弄出事来,慌忙报知队长。队长也不敢隐瞒,随即报知麻叔谋。麻叔谋听了,心下暗想道:“此中定有宝物。”

  遂不会令孤达,竟独自个骑了一匹马,到河中来看。看见是一间石屋,便问道:“你们为何不开了进去?”

  众人答道:“百般掘打,俱不能开。”

  麻叔谋道:“此乃白石制成,极坚极硬,你们这些软铁锹锄,如何打得它开?若用铁锥铁錾,一顿凿,何愁不开。”

  随传令叫石匠。不多时,石匠叫到,麻叔谋吩咐叫把石门凿开。众石匠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凿了半会,全不曾凿了一个痕露在门上。麻叔谋看了大怒道:“你们何不用力狠凿?”

  众石匠只得尽平生气力,凿将下去。轻凿犹可,凿重只凿得火星往外乱迸。石门上毫忽也不见动。麻叔谋见了,十分大怒道:“难道是两扇石门就打它不开?”

  遂叫许多军士搭起一个木架,用绳索将绝大的石柱石板挂将起来去撞,撞碎了一块,又换一块,只撞得轰轰隆隆,就如雷鸣一般,也莫想得动分毫。麻叔谋见这般撞也不能开,心下方才着慌道:“这也蹊跷,就是一块生铁,也要撞动,如何两扇石门就这般坚固?”

  心下十分沉吟惊惧。正是:

  饶君心述奸如鬼,只好欺君与害民。
  三尺神明殊凛凛,越奸越狡越伤身。

  麻叔谋寻思无计,只得差人请令狐达来商议。令狐达闻请,随即便来。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令孤达又细细看了一回,因说道:“老先生你看这一座坟墓,周围造得这样精工坚固,若不是古帝王的陵寝,定然是仙家的矿穴。就是凡人到此田地,也有几分神气,如何轻易便用锥凿去撞打?”

  麻叔谋道:“若不撞打,如何开得!”

  令孤达道:“若依学生的愚见论来,此中非神即仙,只该宣皇上的旨意,具礼焚香拜求,或者有可开之理。”

  麻叔谋笑道:“撞打尚不能开,拜求如何有用?就是神仙,今已成冢中枯骨,未必便有灵若此!”

  令狐达道:“鬼神之事,难以臆度,老先生不可忽略。”

  麻叔谋心下虽不深信,然无可奈何,只得依着令孤达,叫左右安排香案,与令孤达各穿了公服,同望着石屋门口,焚香再拜。拜罢,亲祝道:“开河都护麻叔谋同开河副使令孤达,奉大隋皇帝圣旨开挖淮河,道遇尊神仙矿,不能前进,伏望尊神垂鉴,开放墓门,容某等另选高原吉地,厚加迁葬,庶不负朝廷明旨,某等亦可免唐突之愆。”

  祷祝未完,只见香案前忽然卷起一阵风来,刮得寒森森、冷飕飕,着实有些怕人。怎见得?但见:

  就地几旋,无影无踪卷起;漫天一阵,扑头扑面吹来。一霎时,满目沙灰飞作雾;须臾里,接天尘土滚如烟。刮过去,心骨俱寒,疑有一团鬼气;飘将来,毫毛尽竖,岂无百丈神威。冷冷飕飕,逼迫的红日无光;冥冥晦晦,荡漾的阴云有势。四围刮杂,哪里辨东西南北;一气盘旋,如何分春夏秋冬。也不是虎啸而生,也不是谷虚而起;也不乘一万里之长波,也不传廿四番之花信。只见如悲如泣如有声,来往墓门荡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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