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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炮尽矢穷卢督师殉难 花明柳暗洪经略降清(3)


  承畴低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硬心肠,事到临头,我也叫没法儿呢。城亡兵败,身为俘囚,我要是还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国。要是投降了外国,那不更受万唾骂了么!你替我想想,我这境界,为难不为难?”

  女子道:“先生说话很是,可惜还有一点儿差误。”

  承畴道:“差在哪里?”

  女子道:“照先生所说,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国家了。”

  承畴愕然道:“我的死正为着国家,怎么你倒说我光为一身呢?”

  女子道:“先生你是聪明人,难道这点子还解不过来?你既然为着国家,尽忠出力,很应该耐着一时的羞辱,图一个恢复,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倘只仗这个‘死’字,酬报国家,我不知先生这一死,在国家上头,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说可惜有一点儿差误,就在此处。但是先生已经喝过了毒药,我又不是阻你死 的人,不过就尊论差误之处,妄论一番罢了。先生却不要见怪。”

  承畴听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言语。女子又道:“一样一个‘死’字,这里头却大有轻重之别。像你先生死了之后,中原英雄豪杰,都被你反激出来,继续你未了的志愿,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现在的明朝,还有谁出来办事?你们中原人,要紧讲着党争,什么东林党咧,西林党咧,吵一个不了,闹一个不休,谁有功夫抗敌?势必至长驱直入,破竹一般。日后宗邦沦丧,只落得铜驼荆棘,禾黍故宫,还不是先生一死的遗害么?你这一死,就轻于鸿毛了。”

  承畴听罢,叹一口气道:“不信你们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穷力尽,只好拼着一死,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呢?”

  女子点头道:“为先生算计,却也死得干净。所以我并不来阻止你。但是我想人家死的时候,终不免有些嘱咐,况先生的一副肩膀,担过国家重任,难道到这临死时候,竟一些嘱咐都没有么?”

  承畴被女子这几句话,勾动心事,一阵难过,那股酸楚气,从心窠里直冒上鼻子管,两眼中的泪,宛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下来,连咽带泣的道:“我本是多情的人,岂有没有嘱咐话儿?胸中千情万绪,怕费了几日几夜,还说不了。现在我死在这里,教我向谁去嘱咐呢?我只望死了之后,一点灵魂,飞还故国,倒还可跟心上人儿梦中相诉。万一魂兮无灵,我心头磊磊的遗恨,只好跟着白杨衰草,同埋在塞外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呜咽起来。女子道:“先生且不要伤感,我只道先生没甚嘱咐,却不道先生满肚皮都是话。只为见不着家人,无从嘱咐。先生你眼前竟没一个好替你传话的人么?”

  承畴道:“眼前除你之外,还有谁肯和我讲话?你虽是怜悯我的人,但是头回儿相见,如何就好把这嘱咐话儿,请你传达呢?”

  女子道:“我不想先生这样磊落豪爽,却还没脱迂儒习气。或者你先生还不相信我。如果信我,还有甚顾忌呢?”

  承畴道:“你这么热心,一辈子感激你不尽。我死了之后,还要结草衔环报答你呢。但不知你的话是真还是假?”

  女子道:“谁谎你,难道我没处撒谎,却要来谎你垂死的人么?”

  承畴见女子有嗔怒的意思,连忙谢过道:“我真昏喷,唐突了美人,万望见恕。”

  女子见他这样,倒嗤的笑了出来。承畴道:“我这样垂死的人,还有你来哀怜着我,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只是我心中要说的很多,只觉得千言万语,教我从何处说起。就是说了出来,怕你也要厌烦呢。”

  女子道:“你说罢,我决不厌烦的。我要厌烦,也不到你这里来了。”

  承畴道:“这么我就说了。我心里要说的话,是分着家国两层。那国一边的事,谅你也不很明白,我也不便嘱咐。现在光把家里头事情,说给你听罢。我家里还有着老太爷老太太,劝他们两老,须知我做儿子的死在异域,也是分所当然,移孝作忠, 古人是常说的。

  况家里颇有点子产业,他们两个人,尽可以敷衍过去。不要因着我哭哭啼啼,伤坏了身子,教我做儿子的,在地下都不安逸。就是我们太太,生平得我的好处却也不少,只是娇养惯了,稍有点子不适意,就要使性子。我见了她也有点子忌惮。这回得着我死信,一定闹个天翻地覆,叫老太爷老太太看开点子,不要挂在怀了。只有我那四位姨娘,咳,可怜从此堕入苦海了。”

  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喉间宛如有一样东西塞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女子见承畴这个样儿,明知他动了心境,就故意挑拨道:“现在先生这么地想念她们,不知这四位姨娘,在家里更怎样想念先生呢?也不知被太太磨折得怎样苦楚呢?”

  承畴听了,两行泪珠儿直流下来,哽着声说道:“我的姨娘没一个不是从这千选万选中选出来的,并且定情的时候,也没一个不是指天誓旦,不说在天比翼,就说在地连枝。谁想变生不测,偏碰到这不情老夫,活剥剥拆散我鸳鸯旧侣,害得我花一般艳、月一般洁的姨娘,做了楼下绿珠,楼头关盼。你想,叫我如何处置呢?”

  说着把衣袖掩着脸儿,早又呜鸣地哭起来。隔了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我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放着她罢,她们究属女流,懂什么天经地义!只晓得宠养她的,就是一生知己。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那些指天誓日的话,好算甚凭据。恳你日后传信她们,说我洪亨九并不是不疼爱她们,实因她们年纪轻,世界又不平静,日子很不易过,倒还是各人放出眼光,拣一个心满意足 的人,跟了他去,乐得后半世逍遥自在,做个快活的人。”

  说着,低了头不住地叹气。

  女子听完,微微一笑道:“先生的用意,果然不错。但姨娘里头,倘有不愿意嫁人的,你又如何?”

  承畴摇头道:“断不会的,女人家水性杨花,有甚气节!听得我这样就死,有这样的遗嘱,怕喜还喜不了,仿佛狱里囚人,听着赦免的恩旨呢。”

  女子变色道:“洪先生你太看轻了,女子和男子,有何异样?有身事二夫的女人,即有身臣二姓的男子,好好恶恶,终不能一笔抹倒。洪先生你认真这样轻看女子么?”

  承畴知那女子生心,忙分辨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安心诬蔑女人家。

  不过现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儿安置她们。这几句肮脏言语,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求你原谅点子才好。”

  便又叹道:“我的本心,原要和她们住在一处,生生死死,永不相离。怎奈命运不济,我偏偏要死在此间,倘教她们守节,别说太太要跟她们呕气,就是她们心里,究竟肯守不肯守,我也不能揣测。倘或她们不肯,那就坏我名气,辱我门户,倒不如爽爽快快,做个方便的好。她们听了就走, 人家也不会说她们失节,只说是遵依我的遗命。万一她们不走,那她的志气,我的声名,岂不是要增长起十倍。方才说那肮脏言语,就为这缘故,你如今懂得么?”

  女子点头道:“懂却懂得,不过先生到现在的时候,还用这样保全声名的心思。要保全自己的声名,就来诬蔑我们女子,在先生心上,倒还过得去么?”

  承畴听了,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女子道:“怎么又不言语了?讲呀!”

  承畴寻思半晌,忽地心有所悟,向女子道:“你的盛情,我已感激不尽。但你心儿又巧,口儿又利,决不是寻常的人物,你莫非被人指使来探我隐情么?然而我的死期,已在旦夕,还顾甚隐情不隐情。

  只觉得你的高义,上薄霄汉,请你说个姓名。也教我镂心镌肝,做个最后的纪念。”

  女子听了,横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睃了承畴一眼,随道:“方才不是向你说过,要是喜欢死,就当我催命无常,要是不欢喜死,就当我救苦菩提。先生你敢是忘记了么?”

  承畴起初,原立意要寻死,万万不肯活着的。自与那女子接谈后,聆了这番通明透僻的议论,见了这副浅笑轻颦的举动,不知不觉,把那要死的念头,渐渐消了下去,便深悔自己方才不该喝尽一壶毒药,少顷药性发作,定然性命攸关。

  欲知洪老先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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