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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2)


  说便如此说,却也不敢诘责他。次日五鼓,有三四骑马的,似将非兵,从金川门进,竟到马士英家,不报门而入,并没人拦阻。不多时,马士英就入内朝,和韩、卢两太师商议,传旨意,令各城门下闸板,辰时开,申时闭,盘诘奸细,不许人私自家眷出入。初七日,升杨文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常、镇、扬五府。霍达巡抚专驻江口。封郑鸿逵清寇伯,世袭,赐蟒衣金币。将士各进一级,银五千、币五百。分赏将士人等,遣太监卢九德赍往镇江,是夜前去。其时清兵驻扎瓜州,排列江岸,隔江盘炮,两下如赛炮的一般,昼夜不绝。

  初九日,清兵开闸放船,如蚁而下,并没一人敢拦阻他。杨文骢三日前先把粮米二千石,托他画社好友蓝田叔大舡装载往杭州去了,自己第三日才起身往苏州到任。未到丹阳,听得清兵过江,换了快舡,飞也似去了。各官料不能敌,换了便服,也叫快舡奔往苏、松去。一路文臣武将纷纷逃奔。郑鸿逵带了兵将跑到丹阳,纵兵劫掠,且劫且烧,夺路南走,不知去向。可怜——

  昨朝封荫成何用,丧家之犬落汤鸡!

  清兵过江的报已到京城,午后传旨,唤集梨园子弟进大内演戏,弘光与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一班内官,杂坐酣饮。弘光道:“马士英强朕做皇帝,如今事出来了,君臣聚会,快乐得一日便是一日,且莫管他。”

  又问左右内官道:“马士英可有本来?”

  都道没有。吃到酉牌时候,打发了戏子出去。弘光与众内官约会了,二更天气,奉了太后,带了一妃子,大小内官十余人,都跨马从通济门走出,文武官员没一个人知道。行得快了,丢下了宫娥女优五六十人,杂沓西华门内外,天明了,逢人便叫,各自路人去了。那些个——

  黄金费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且说十一日黎明时候,礼部尚书钱谦益不见动静,特往马士英家问个消息。门庭纷纷嚷嚷了一会,忽见马士英将帽快鞋上马衣,从里面出来,也一作揖,向钱尚书拱拱手道:“诧异!诧异!我有老母,不得随君殉国,且走回乡去再处。”上马竟去。随后妇女三四十人,皆马上妆束。家丁一百余人,都是戎装。其子总兵马锡,押在后边。一队队的马打从孝陵卫,唤了守陵的黔兵,把他母亲装了太后,不知往那里去。

  钱尚书叹息了一回,只得回衙。又有人报知天子已出京去了。没奈何,在衙静坐,把死生听之于天,不在话下。

  却说吏部尚书张捷料不能保全,微行到鸡鸣寺,将佛幡带缢死在佛前。中书舍人龚廷祥投河身死。中书舍人陈爊及他儿子举人陈伯俞,户部主事吴嘉胤,都在家自缢身死。左副都御史杨维垣叫家人买了三口棺材,立刻催促两妾缢死,殓入两棺内;把一棺摆在中间,填了些绵,正置一几,几前列一牌位,上写“左副都御史杨公维垣之柩”,自己带了二仆,夜走秣陵镇,黑夜间被人杀害。数日后另有仆走过死处,尸为犬食过半,只有头面俨然,缘知是他家主。正是:

  不须朝里玄黄战(可恨),到死方知报不差。

  且说弘光投奔太平府,诚意伯刘孔昭闭城不纳,只得奔往芜胡。黄营中军翁之琪具船迎入,黄得功朝见大哭,奏道:“皇上死守南京,臣等尚可借势保守。如今轻身一出,将何所归?”

  朱大典、方国安等亦来朝见,议奔杭州。忽刘良佐引清兵来追,黄得功隔河叫骂,不提防良佐一箭射中得功左臂,黄得功知事不济,拔刀自刎。刘良佐遂奉上渡江。翁之琪大叫一声,投水而死。有诗为证:

  黄帅殉君感恩遇,中军靖节更堪怜。
  英雄热血原天授,凭吊双忠泪不干!

  且说朱大典、方国安约了阮大铖,要打从独松关一路取道余杭县,到杭州再处。阮大铖巢穴在南京,遂向方国安道:“公可兼统我的兵,先到杭州。我渡江看看家里,带了家眷悄悄赶来,再会聚在一处。”

  方国安、朱大典星夜领兵走了。阮大铖换了衣装,悄奔南京,路遇一仆,才知京城百姓先到牢里捧出假太子来,入西华门至武英殿,取戏箱里翊善冠戴在头上,就在殿登基,群呼“万岁”。随即有七八千人先抢了马老爷西华门公署,次抢了鸡鹅巷马大爷都督公署,又抢了北门桥马老爷私宅。抢完了三处,就分头抢杨维垣老爷家,陈盟老爷家,阮老爷家。惟阮老爷家抢得狠毒,二十四房小奶奶都被抢去了。“小的们亦是空身逃出,并没私毫。老爷不可回去,回去定遭百姓杀害。”

  说罢,大哭起来。阮大铖也哭了一场,只得回身赶朱、方二人,也往杭州逃难,不在话下。

  只说马士英奉了母亲,只说是太后,带了家眷、黔兵、家丁共有七八百人护送。怕独松关有官把守,打从广德、安吉迤逦而行,人马浩浩荡荡,漫山塞野,一路鸡犬不宁。广德州听了这消息,闭城不纳。马士英大怒,挽弓跃马督兵攻城,城破,杀了知州,劫了仓库,百姓大半受伤。离了广德,先遣人将手书送与安吉知州黄翼圣,道:“广德见拒,故尔行权用兵。若首先倡义,当有不次之擢。”

  黄翼圣怕他行凶,带了士民肃迎道左,扫除衙舍,以居停太后及众家眷。浙江巡抚张秉贞正遣人下檄问太后真,假黄翼圣回文道:“阁部既真,恐太后亦非假。”

  张巡抚遂备法驾,迎太后入杭州。路上家丁唱有《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啰唣,我也莫放刁,弘光走了咱谁靠?广德州城破不相饶,
  马丞相夜奔安吉道。方总兵兵马乱纷纷,咱马兵随后也慌忙到。

  唱了一只,又有唱着的,也是《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啰唣,我也不放刁,黄得功刎了明无靠。劫粮的刘孔昭海中逃,
  卖君的刘良佐千秋笑。权奸自古少忠臣,傍州例请君瞧,也须知道。

  其时朱大典带兵马不多,到了独松关,关上守备验实放行,军民也都相安。随后方国安兵到。他平昔纵兵抢劫惯了,又添了阮大铖的人马,都是骄兵,在独松关扬威耀武,就争斗起来。把关守备亲自安抚,让他们过了,一路抢东西,奸妇女,赛过流寇,余杭县城外家家闭户,妇人先期入城去了。南门外一个五十六七岁的婆子,久没人要他的,被七个兵丁拿住。婆子叫道:“我老人家,你拿我何用?”

  兵丁道:“谁要你养孩子么!拿你去悬悬腰。”

  不由分说,拿往土地堂里,七个人轮流戏弄,戏弄遍了放他转来,人问他道:“婆子,你吃了苦了!”

  婆子笑道:“我从小儿也没有这般快活,说我吃苦,可也罪过。”

  没一个人不大笑起来。只这一件,便知方兵的作恶。

  马士英的兵还亏他儿子马锡做过京营总兵,略有检束,一路不十分抢劫奸淫。到了杭州,太后寓公廨,兵屯于候潮门外,潞王在杭朝见太后,太后不肯见。马士英朝见潞王,奏请择吉登基,效南宋高宗故事。潞王再三不肯。马士英坐在虎林书院,有一秀才沈乘献策,要屯兵三千在北新关北新桥口,以御北兵。马士英在京与他相识,见他身材雄伟,议论风生,就准行了,委他去相验地处,并分派民家,每家大的养三四丁,小的养一二丁。沈乘得了他的令,来见督关主事郑正学,说马阁部的主意。主事不敢怠慢,留沈乘小饮。衙役纷纷的传说出来,有出尖的百姓乱嚷起来道:“马阁老坏了国家,今又来害我百姓人家!沈秀才听他指使,不如先打杀了他,也免了养兵的苦!”

  等至申牌时候,沈乘摇摇摆摆打从关署出来,众人拦住了问道:“沈相公可是要我们养兵?”

  沈乘道:“马老爷主意,与我何干?”

  众人道:“打!打!打!打死了你,免我们百姓受累受苦!”

  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聚了五六百人,都拥在北新桥,从新桥打起,拖拖拽拽,直打到西桥,是沈乘住处。头打开了,眼打出了,腰打折了,腿打断了,竟成了个肉酱,众人才一哄都散了。这话传入马士英耳朵里,晓得百姓恨他入骨,住身不牢,适值杨文骢从苏州逃来,说杀了安抚黄家鼒星夜逃来的话,马士英是越其杰的妻弟,杨文骢是越其杰的女婿,姻娅至亲,密密商议了,次日带了假太后与那家眷、黔兵、家丁,簇簇攒攒渡过钱塘江,往温、台一路去了。方国安原是过江人,也都打伙儿先后渡江。好好的江山,坏于魏、崔、马、阮之手。有诗为证:

  山当屋背水当前,敛雾收云亦贮烟。
  绣管未拈非斗巧,彩笺乍拭又争妍。
  凭将细谱三朝事,敢辄狂呼一夜天。
  如旧河山新洒泪,不禁急管更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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