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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名剌谁投王馆长依老媪 诔辞闲写康圣人恸雏姬


  上回说到王馆长聘修国史,最喜欢开玩笑,恣谐谑,弄得人认真不得,回话不得。他一年在馆里,不过几个月,此外东奔西走,寻寻山水,望望宾朋,总带着个老媪周妈,随身服侍,有人说他是不忘旧好的意思。有人说他是非人不暖的意思。他却行所无事,笑骂由他,每到感事伤时,不免要借诗寄意。曾记世凯为总统时,有二律道:

  北望邮程千里昏,杜陵忧国但声吞。
  并无竖子能成事,坐见群儿枉自尊。
  元纪沐猴妖谶伏,楼烧黄鹤旧基存。
  请君莫洒新亭泪,且复清春指杏村。

  家家守岁岁仍迁,恐对清尊画烛燃。
  大壑藏舟惊半夜,六龙回日更何年?
  宪期缩短难如愿,游宦思乡且未旋。
  若补帝京除夕纪,料无珂蚩咏朝天。

  后来世凯任他做馆长。他见了世凯,便说近有一联一额:上联是“民无恙也,国无恙也”,下联是“总而言之,总而之之”,额上四字是“旁观者清”。大众也只好付之一笑。有时问他国史如何着笔?他说:“第一篇是太祖高皇帝孙文本纪。”

  因之大众不敢同他开口。

  他号叫壬秋,原是湖南的举人。因为会试不第,便寄迹在肃顺幕里。对着肃顺,始终袒护。却与曾文正甚不融洽,所撰的《湘军志》便是他驳曾的根据。忽而作客,忽而讲学,到老还不曾一第。清廷赏检讨,赏侍讲,算是优礼他了。他起初同夫人偕居的地方,有名叫做“湘绮楼”,后来再圮再焚,仍然用着这两字。他还题着几句铭道:

  莹莹物性,高深相养。
  谋野宜幽,在城思旷。
  亭亭兹楼,通廓相向。
  身安容膝,神超四望。
  如舟陵风,在樊斯旺。
  卢牟六合,攀跻百丈。

  他夫人以外,最长的便是莫姬。只是他独享高寿,这些宠姝爱妾,大都中道分殂。他虽是个有情人,也没法挽回劫数。

  俗语说的,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时他已有四五十岁,不知怎样弄这散花老女,来伴维摩。他却同这周妈并驾齐驱,往来传食。这周妈操着湖南土白,望去像九子母、鸠盘荼一般。那毵毵白发的老年,却靠周妈做寿星竹杖。有年道出湖北,段祺瑞正做都督,他乘便前往拜谒。却有两张名刺,一张是“王闿运”三个字,一张只有“周妈”两个字。司阍的知道是王馆长。那周妈又是什么人?又不便进去回,又不便进去不回。他早跳下车来,穿着蓝色龙团棉袍,天青龙团棉褂,白袜朱履,垂垂的红绒小辫。旁边扶着个老媪,大晃晃的缺襟褂子,硬绷绷的扎脚裤子,梳着一个髻,是白雪雪的;趫着一双鞋,是灰扑扑的;还捏着一枝短杆烟袋,挂着一个皮荷包,一路说说笑笑,踏进头门。

  段都督早已降阶相迎,但看了这不伦不类的周妈,又不好叫家眷出来招待,到了会客厅里,段都督同馆长谈话,周妈坐在下面,一筒一筒抽烟。值厅的仆人,送把他一杯茶,周妈只一饮而尽。段都督发帖来请西餐,并不提起周妈,他仍旧带了周妈,同去赴宴。

  段都督又好笑,又好气,让馆长坐了首席,周妈居然次席,合坐的陪客,猜不透这一对怪人物。他同段都督说起周妈,还道是三十岁的老寡妇,二十年的老节妇。从湖北一直到京,不论同年门生来见,周妈总气昂昂坐着,便空下来同孙儿女摸摸牌,掷掷骰子,周妈也算一份。

  大众瞧不起周妈,有一说笑话的道:“姓周的都是搭脚,即如江淮河汉沟,虎豹狮象牛,鼋鼍蛟龙鳅,沟字牛字鳅字,不是搭上一脚吗?所以赵钱孙李周,周字也算搭脚。搭脚搭得好,怕要戤到正式了。”

  周妈懂得这话,嬲着王馆长,说要替他抬一抬高,他却没有法想。却好内阁颁布褒扬条例,什么红绶、绿绶、紫绶、白绶的褒章,分别得明明白白。他寻了两个湖南同乡官,把周妈在内务部里上个公呈,说他怎样守节,怎样助赈。部里照例核准,准褒状、褒章发下来。周妈得了一块红绶金章,一块白绶银章,赶紧做件新外褂,挂起来出出风头。同时上海滩上有个周妈,中了浙江塘工彩券,独得五万元,他便挟资归去,大众称他周太太。这周妈有了褒章,俨然也是周太太。报纸上替他俩鼓吹,说“一富一贫,做人做不过周妈”。这要算无巧不成话呢。

  周妈跟着王馆长,住在京里,不道张勋惹出复辟的祸来,武圣人电请文圣人进京,授为弼德院院长。文圣人胆是极小的,才是极大的。有人见他蒲扇遮了脸,坐在汽车里。可惜只显辉了十几日,前清有了后清,国史馆当然撤了,王馆长早已没了。

  文圣人满嘴的保皇,其实也同革命差不多。还是革命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保皇的鬼祟。

  这文圣人便是大名彪炳的康有为,原名祖诒,号叫长素。

  他从广东到广西讲学,不过附会公羊学的说话,什么“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中了一名举人,想趁甲午中日开战的机会,上书言事。京里一班人,都疑他学术不正,所以中了进士,只用个主事。后来得到光绪帝的嘉许。光绪二十四年,清廷开始变法,但历时百日,变法便失败了。康有为逃往海外,这时娶了一个华侨之女何理旃为妾。

  理旃旧籍广东,只因父亲海外经商,便熟习英国的语言文字,还能够水彩书法,住在新加坡的憩园。那园里荷月柳烟,意境萧适。他不知道康圣人还有元配。那时康圣人保皇的盛名,华侨谁不钦仰,虽是理旃年龄较稚,他以为嫁得中国第一流人物,总算终身有托,倒也不嫌憎康圣人老,更不嫌憎康圣人穷。

  渐渐露出马脚来,他香港尚有夫人,硬想派他作妾,外国没有这名目,宁可外夫外妇,倒没有人讥笑的。康圣人引经据典,譬解把他听,终觉得闻所未闻,满不来他的意。好在旅食海外,没有什么嫡庶,凭你写信的时候,称夫君,称夫主,称夫子,只要康圣人答应,还有哪个来挑剔?到得开放党禁,康圣人挈眷回来,难免要在家庭里相见,理旃已是成行儿女,势不能舍之他去。这抑郁愤激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康圣人无计可使,无药可医,眼睁睁看他委蜕而去。闽海的邱菽园却吊他一诗道:

  急雨打荷圆璧碎,浓云抱月宝珠沉。
  丫叉展玉疑新谶,叱拨嘶红怅绿荫。
  郭代淑姬应厚殡,钟成命妇想徽音。
  由公作达谁能遗?锦瑟华年定废吟。

  自从理旃殁后,康圣人百无聊赖,连保皇的宗旨,也渐渐冷淡了。随意做几篇文,写几幅字,大众尊他一声遗老,他便后车数十,从者数百,学圣人周游列国的样子。这班督军、省长,很有几个仰望他的,授餐适馆,着实优侍,偏是康圣人嗜古成癖,在河南把石刻运回了,在陕西把经典搬走了,报纸上宣传出来,几乎弄到欲归不得。好容易再到上海,又在愚园路办什么天游学院。自颜所居叫游存庐。这年已是七十生日,一面居然赐寿,一面居然谢恩。那折上洋洋洒洒,有二三千字。

  这个亲笔的折稿,还印刷出来,流播海内。

  康圣人是山颓木坏了,还有一个讲学大家章疯子,学问没有康圣人这样怪,声名没有康圣人这样大,他竟将经学、史学、医学、政治学、军事学,一古脑儿担任在身上。其实谈说文是破碎的,谈古文是艰深的,谈到革命,是嘴里的种族革命,纸上的政治革命,连袁世凯这样的苛刻妒嫉,还不曾伤害他。他究竟为什么叫这疯子呢?正是:杨子不胜歧路感,次公徒负醒狂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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