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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明月诗成状元郎平分柳色 春雷梦醒司员妻误入桃源(1)


  上回说到载振拟购南妓柳枝,作为诗社冠军的赠品。诸社友你争我赛,都做得盈篇累幅,光彩动人。载振看得矞皇典丽一流,像是应制的文章,不是消闲的吟咏。最后得着一张粉笺,写着寥寥二十个字道:

  月圆圆似镜,月洁洁如练。
  珍重告秋风,莫怨班姬扇。

  载振大加赏识,查系前菊部状元韩琴郎所作。这琴郎从前唱过旦角,温柔绵邈的,是如玉可人。他又天性好琴,操缦安弦,飘飘然有点仙致。只是襟怀恬澹,赁你达官贵胄,他总对之落寞。倒是孤寒文士,狠肯周旋一二,因而大众怪他冷僻,嫌他兀傲,门前不免寥落。偏是几个嗜痂的,天天亲临寓所,仰承颜色。他不过请你喝杯茶,抽个烟,算是格外青眼。曾记得一太常寺少卿,本是世袭的官儿,没有什么学问,因为为衙门里公事清简,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余日来探望琴郎。这日少卿濒行,琴郎随:“明晚我处南斋张老爷宴客,你可无庸枉驾。”

  少卿道:“张老爷是什么人?”

  琴郎道:“南斋坐监的。”

  少卿想:“我京卿不如他监生?”

  又妒又气,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决定明晚去闯席,看看是何等人物。琴郎知道他不自在,便道:“张老爷难得光顾,你却天天可到,何妨大量些,让他一步呢?”

  少卿狞笑而散。

  次日候到日暮,直向琴郎房里跨入。外厅已陈设两席,琴郎正在招呼。瞥眼看见少卿,又恨他憨,又笑他骏,只好佯为不理。倒是张老爷,通名问姓,请他入座。张老爷名鸣歧,号坚白,留京等待顺天乡试,文兴酒量,均足辟易千人。同少卿阔论高谈,将中外舆图,说得瞭如指掌,少卿着实钦佩。从此结为昆弟,常在琴郎处相叙。

  这晚又是少卿柬约,张到席半才来。少卿问他何迟?他说:“山西匪患蔓延,我却拟一条陈,想请堂官转奏。”

  便从衣袋内检出稿本,递与少卿。少卿向靴统内插入道:“吃酒罢,这事明日再议。”

  张亦不复再索,过了两天,山西布政使放了岑春煊,张却并不在意,反是少卿赶到南斋,向张作揖道:“尊稿我已代奏了,如今要奉旨出京,特来一别。”

  张说:“姓岑的与你何干?”

  他笑道:“我便是岑某。从前在琴郎那边,恐于官箴有玷,所以官阶姓名,都是假的。我名春煊,表字云阶。你的恩惠,我决不肯相负。若邀你入我幕府,未免阻你的上进。你是取青紫如拾芥一般,我在山西静听好音便了。至于使用的银两,我自然源源接济。不论明年会试榜后,得翰林,得部曹,我总竭力替你设法。”

  张坚白此时恍然大悟。既经木已成舟,何必再加絮聒?又借了琴郎地方饯别,让他山西去了。坚白春秋联捷,点入词馆。云阶也抚陕西,督两广,把坚白一个编修,特保到广西右江道。后来云阶还将督印叫他护理。琴郎得了岑家两人津贴,不复再上舞台。一种喜欢捧角的,偏要称他的抬步,赞他的嗓音,便有这“菊部状元”的雅号。他却并不以此为乐,只喜在文人队里,这随鞭镫,这班社友并不憎嫌他,听他按期附骥。

  不道这一课,他竟裒然居首,压倒群英。这虽是载振的衡鉴不虚,在牝牡骊黄以外,也系琴郎同柳枝姻缘簿上,早系红丝,故有这番举动。柳枝也认识琴郎的,看他温如卫玠,美比潘安,反有点自惭形秽。只是振大爷有意作合,借此跳出火坑,未始非计。琴郎万料不到有此佳遇,知道柳枝风尘已倦,不至重入旋涡。自念半世欢场,于兹结束,也感振大爷不置。

  还有几多社友,不怨自己落第,反说应让琴郎,将柳枝称作“状元夫人”,择定九月重阳,替他俩举行嘉礼。鸳鸯福禄,鹣鲽神仙。那些送对联的道:

  得意夜调弦,蜀郡借挑司马曲。
  多情春结带,燕台许乞义山诗。

  又有一联道:

  流水亦知音,回思一柱一弦,何处闻声写清远?
  东风齐着力。莫道三眠三起,有人顾影想娉婷。

  柳枝出阁的时候,各社友一钗一珥,都要留个纪念。琴郎洞房红烛,新学画眉,这一对可意人儿十余年风月场中,也算阅历够了。此番消除绮障,解脱情关,组织一个小家庭。他僻的舞扇歌衫,尽皆抛却。柳枝支持内政,却也井井有条。粗服乱头,比不得曩年修饰。琴郎开着古玩铺,商彝夏鼎,汉碣秦碑,固然应该点缀,那翡翠的扳指,玛瑙的烟壶,珊瑚的顶珠,白玉的如意,以及炉瓶瓷石,陈设得十分精彩。他不是同金店掌柜拉拢,便是同王府太监联络,高车驷马,生涯颇多不恶。

  琴郎自在铺中居住,将柳枝卜居魏染胡同。这胡同里尽是京曹,虽则小小一官,门榜封条,轩昂万状。琴郎间壁,寓着个姓雷的吏部司员,门上大书“吏部雷寓”。

  那司员原是陕西人,从甲榜出身,未曾带得家眷。只在京里纳个妾,年纪才二十岁。司员骗他已经断弦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太太。司员待他却是和睦得很,有时出去酬应,倒也朝珠补褂,像是正室妆束,大众都称他雷太太。

  不道吏部母员同官里,还有姓雷的,不过是浙江人,拔贡出身,却住在南横街。两家虽同姓同官同司,男子自然相识,妇女是不曾往还的。浙江这个雷司员,却是风流人物,吟诗赌酒,喜在胡同里逛逛。他太太是个宁波人,满嘴“阿达、阿达”,拈酸吃醋是他的本分,口口声声说:“你这样的欢喜窑姐儿,有时把我访着,一定打得他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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