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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旧事感垦轺仪鸾梦冷 新交盼云路拾翠人来(1)


  上回说到联军统帅瓦德西有一宠眷,和议都由他通译。这真是李相的内线,清国的功臣。这宠眷原是苏州名妓傅彩云,曾做过洪文卿侍郎洪钧的姨太太。那洪侍郎起家上第,倜傥风流,从翰林院修撰闻信丁艰,匆匆奔丧南下。不图由沪返苏的时候,竟与彩云中途相遇。文卿心上早已印着彩云,后来在苏州征花侑酒,居然即是彩云应局。其时彩云名叫二宝,又叫钰莲,年只十四,露笼芍药,云亸芙蓉,说不尽天然美丽。文卿是前生冤孽,一意要储之金屋,只为身居縗絰,未便遽纳侍姬。

  幸彩云犹未成年,不妨留以有待。文卿的元配张夫人,素性荏弱,惮于涉远,只要文卿有人服侍,大可安居故土,不必去领略软红况味,所以暗中撺掇,把文卿圆成好事。文卿得了彩云,比中状元还要得意。彩云亦酒余茶罢,体贴入微。在京里的故旧年家,都歆羡文卿有这艳福。

  文卿公余退食,只在西北舆地上加意用功,因之誉望日降。

  转了京卿,特简为俄、德、奥、荷四国公使。照例公使许携眷属,以便与各国贵族交际。张夫人本系深居简出,要他重洋万里,同那异言异服的同行并坐,他早避之若浼。看得彩云跳荡活泼,又属文卿宠爱,情愿将章服暂时借给,叫他随文卿出洋。

  文卿同彩云正中心窝,一个说“太太的栽培”,一个说:“夫人的贤慧”。彩云又跟翻译学了几句普通英话,俨然笄珈翟茀,婢学夫人。

  文卿舟过英都,英国女皇维多利亚还请彩云合摄一影。樊云门《彩云曲》里,说的“可怜坤媪山河貌,曾与杨枝一例看”便指此事。彩云因贵而骄,因骄而荡,先与使馆里的侍者阿福有了暧昧。到得自俄赴德,又结识了德将瓦德西。这时瓦德西尚是毕业学生,补个下级军官,无意中经过公使馆前,正遇彩云倚栏眺望,四目互视,便成就了这段姻缘。到得文卿任满归来,海外情人,却已置之度外。只有侍者阿福,跟着文卿回国,依然形影不离。

  张夫人也到京中,看得彩云狂纵不羁,颇为忧虑。偏是文卿为着俄界帕米尔地图的事,举朝攻击,愤懑异常,经不得撞着阿福彩云绞在一起。阿福是夺门而出,趿履狂奔;彩云是春透酥胸,红生两颊。文卿一气一急,几乎不起。总算将阿福驱逐,勉强敷衍过去。彩云撵出了小子,仍复拼上了戏子。文卿忍耐不过,溘然长逝。

  彩云知道文卿是廿年清宦,囊橐萧然,料也无甚希冀,便向张夫人下堂求去,干他后半世的快活。由北而南,改名曹梦兰;由南而北,又改名赛金花。在京里带着几个南妓,年纪已有三十多岁,只是翩翩丰韵,不减当年。有时还乔扮男装,周旋歌宴,所以大众又叫他“赛二爷”。

  赛金花香名既噪,靠站一班王公贵戚,尽可娱乐。不道义和拳一闹,鹣飞鲽剖,只赁得三椽小屋,聊蔽风雨。回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真是成尘的往事。到得两宫西幸,联军入都,统帅下令安民,却标着“瓦德西”三字,赛金花觉得姓名很熟。

  忽然记得德国那段鸿雪,或者郎君身贵,牧马中原,又恐市上曾参,名同貌异,未免委决不下。

  这日瓦德西赴署议事,策马徐行。赛金花邂逅相逢,正是昔时旧侣,不过虬髯绕颊,苍老许多。瓦德西却不认识赛金花,对此丽人,不无感触。他本住在仪鸾殿里,及至议毕回去,外面报有贵妇相谒。一张卞纸小片,写着三个英文,他正接了凝思,台阶上早走进西装妇人,革履花冠,十分绰约。他还不敢招待,倒是赛金花把星轺旧事,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他竟悲喜交集,握手接吻,如同天上掉下异宝。赛金花也垂点情泪,却将在京的勾当,轻轻瞒过。他俩叙了一回情话,开樽对饮,益显得赛金花轻盈妩媚,荡人魂魄。

  他俩本是旧交,相隔十余年,相距数万里,一朝相见,哪里还肯放过。赛金花从此便在仪鸾殿歇宿。卿卿我我,自然言听计从。赛金花还劝德军勿扰清官,所以先代妃嫔,俱蒙覆庇。

  且宫门内亦禁止诸军出入,连内城都安堵得很。狄平子诗里说:“银聪拥出仪鸾殿,争认娉婷赛二爷。”

  这种奕奕的威风,表表的气焰,果然独一无二。李爵相寻着这条捷径,总托他为民请命,勿事苛求。赛金花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枕畔帐中,调停一二,和议略有眉目。不知仪鸾殿怎样不戒于火,嘻嘻出出,弄得雕梁画栋,一炬成空。他俩从睡梦中越窗而逃,并一襦一裤,仓猝间未曾携出。台湾丘菽园曾有《纪事》一首道:

  高秋仙掌郁苍茫,袍裤何人扫御床?
  零落觚棱金爵影,纵横胡地白羊王。
  老臣肺腑谁长乐?故事帘衣此未央。
  竟有内廷成茂草,徒闻博士唾飞香。
  铜驼卧棘铜环冷,玉虎牵丝玉树凉。
  殿上早栖乌颔白,宫中莫唱竹枝黄。
  东华晓雾迷鸳瓦,西极繁霜拂雉墙。
  最是骊山烽火痛,又看楚炬爇咸阳。

  他俩惹起这场火患,各国军帅,都说瓦德西不合有这秽行。

  和约将近签字,瓦德西应行退兵,只为着赛金花难舍难分。此番离别的情形,比不得在德国时那般轻易。赛金花缠绵悱恻,使瓦德西益发感伤,只是君命难违,程期已迫,还与赛金花订了后约。赛金花得着意外奇遇,所有攫取的、酬报的,着实不少。无如他素性挥霍,略无积蓄,为了虐婢被控,仍然解回原籍。这瓦德西还都奏凯,料定有异数酬庸,岂知德皇鄙其为人,总算将功折罪。

  奕劻、王文韶看得和约已定,兵队已归,又想粉饰承平,纷纷有回銮的陈请。老佛爷也怀思故国,谕令修葺跸路,扫除宫禁,决于秋初起驾。迁延复迁延,至十月二十四日,始行回宫。那些官僚军队,固然肃跪道旁,即各国公使及夫人,亦都出署瞻仰。人民犹是,城郭皆非,老佛爷自不胜感喟,痛痛切切下了几道上谕,力图变法。论到主忧臣辱,王公大臣应该仰体慈意,替老佛爷挣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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