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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紫玉成烟晓岚哭沙漠 红绡被盗秋帆遣昆仑(1)


  上回说到纪晓岚为着泄漏机事,革职遣戍。晓岚本是滑稽不过的人,因为亲家在两淮运使任上,得了查封的严谴,他密遣干仆,带了一个无字的信封,装了一封的茶叶,信道赶到扬州,去通知亲家。亲家倒也乖觉,将重要物件,一概寄顿开了。

  到得江督奉旨派员查抄,只有点箱笼衣具,毫无金宝存储。知道有人走风了,提了仆役严讯,供出北京纪家有人前来下书。

  及至查究书中的话语,只有一个空封,一撮茶叶。江督据实奏闻,乾隆便召晓岚诘问。晓岚也不讳饰,磕头认罪。乾隆道:“这是何意?”

  晓岚奏道:“茶叶者,查也;信封者,封也。”

  乾隆道:“你弄得好玄虚。你同亲家要好,你同他一并出口罢。”

  晓岚谢恩下来,自有一班门生故吏,前来慰藉。晓岚倒也毫不芥蒂,归家去收拾些琴书古玩,带了侍姬明玕、玉台两人起行。有人替他祖饯,晓岚道:“譬如出趟远差罢了。”

  内中有个同寅会测字的,叫晓岚随口报字,以卜休咎。晓岚说一“口”字,那同寅道:“口字加尹,为君,加刀为召。君命相召,必赐环也。且口字似四非四,此行殆不满四年乎。”

  晓岚笑了一笑,次晨便随差上道。

  出得居庸关来,一片黄沙大漠,衰草垂杨,迥不似首都的富丽。那明玕、玉台,是锦衣玉食中出来的,一路餐风宿露,已有点不舒服了。况且又有差官奉着凭限,按站催促,不许停顿。又是凉秋九月的时候,塞外已有积雪,车里披了大氅,还是寒风砭骨。明玕先支持不住,幸有玉台替她称药量水,总算勉强到了乌鲁木齐。晓岚照例报到。这办事大臣,正是从前大学士温公,一向敬慕晓岚,便委了晓岚一个文案差使,又叫他搬了家眷在衙门里住。

  不料乌鲁木齐地方,不但鲜鱼活蟹,通年不能见面,就是黄茄紫苋,也为着地土硗瘠,滋长不来。早餐是羊肉炒麻菇,晚餐是麻菇拌羊肉,明玕是有病的人,如何受得起这般苦楚?

  住的虽然是座衙门,芦帘板屋,四面透风,一阵雪花,转瞬便结成冰块。房里烧的是火炕,煤也没有,炭也没有,用的是焙干马粪,烟熏眯目,夹着一股怪气息。连一个好医生,都请不出来,好药料都配不出来。明玕恹恹瘦骨,已不盈把,连一盏清茶,都咽不下去。弄得玉台也啾啾卿卿,磨折出病来了。晓岚闲着无聊,总劝她们耐心等着。一到春气透发,明玕肝火上腾,又添了终朝咳嗽,始而是痰,继而是血。偏遇着正月十五,流官激变,以至昌吉大乱,晓岚随着温公出征去了。幸亏千总刘德,剿平得快,温公布置善后,解散胁从,由八百里加紧捷报,奏了进去。乾隆赏了晓岚六品顶戴,仍着留台办事。

  这时已经归住乌鲁木齐,三四月的天气,明玕稍能起坐,玉台又为着水土不服,渐患腹疾。晓岚对了一对病姬,真是爱莫能助。衙门内有个笔帖式,说道这里的风俗,用医不如用巫。

  晓岚便托他去请巫师,前来衬禳解。是晚由笔帖式带了巫师来到晓岚住所。晓岚一望,原来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向晓岚取了一枝笔,开出一张单子,什么香呀、烛呀、纸钱呀、牲醴呀、锁呀、钱呀、宝剑呀,约定明晚作法。叫晓岚陪到病人房里去约略一看,说道明玕是饿鬼求食,由几千里外跟来的;玉台是木魅作祟,她还有恶梦呢!晓岚半疑半信,看他有何异术。

  等到次日薄暮,那巫师换了妆束,上下玄衣玄裳,高髻利屣,还用着玄布扎额。走进门来,燃香点烛,陈牲设醴,用着一缕红绳子,穿了本命钱,甩在锁上,她便仗着宝剑,口中念念有词,跳一回,舞一回,越跳越高,越舞越急,或撑双手,或翘一足,约莫有一时光景,烛光渐黯,香烟渐浓,巫师亦连连呵欠,故作疲倦的态度。

  晓岚也莫明其妙,只听见巫师大呼道:“我乃当方土神也,查得明玕身畔,有饿鬼刘三、王七,只要大施法食,病即痊了。玉台是桂将军想他作妾,非上表求他赦兔不可。本土神庙里,要焚饷十万,当为保护。”

  言罢,巫师又连连呵欠,算是醒了。晓岚是读书明理的人,料定是诡言惑众。那明玕、玉台两个人,说得活灵活现,怎样打寒噤,怎样梦魔,晓岚拗他们不过,只得一一遵命。三日和尚,四日道士,上天表,解星宿,拜忏放焰口,闹得七颠八倒。明玕的病格外厉害了。他本有一个小女,才能牙牙学语。明玕知道疾不可为,便将小照交其亲女,并口占一诗道:

  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
  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

  晓岚看得明玕已是灯烬油干,奄奄一息,便叫玉台挣扎起来,料理后事,又匆匆到温公那边去了。是晚得着赦回的谕旨,并赏还编修,温公又赏了宫傅衔。忙着谢恩折子,不能归宅。

  夜间恍惚梦见明玕,不意壁间钢瓶堕地,一悸而醒。次早赶紧往告消息,博她一喜。她仍是昏昏若睡。玉台道:“明姊说昨宵似见主人,忽有大声若雷,至今尚是惴惴。”

  晓岚道:“我亦梦之。她生魂已离,不可救矣。”

  明玕张目向晓岚一顾,含泪而逝。晓岚念她随行万里,扶病登程,现在已有归期,他竟遽然怛但化,青磷飞血,紫玉成烟,晓岚便抚棺痛哭了一番。

  在那遗照上题着二绝道:

  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
  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

  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
  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钢瓶堕地时。

  又将她的经过事实,纂入笔记道: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玕。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亦必不以我为妇,或者其贵家媵乎?”

  其母微闻之,竞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夫人曰:“闻汝自愿为媵,腰亦殊不易为。”

  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难为耳!既愿为媵,亦何难?”

  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篱腐鼠,吾不愿也。”

  亦竞如其志,卒时年仅三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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