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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全椒学土惭愧上公车 渔洋夫人慷慨倾私囊(1)


  上回说到三年大比,各省举子会集京师,叫做会试,又叫做公车。因为各省布政使,每人都填给公车单,以免沿途关津的沮滞,所以公车所过,立即放行。连天津、芦沟桥、北京崇文门,也不敢过问。这是国家优待举子的旧制。那公车诸人,有的约伴偕行;有的雇仆同往。在当局固然有金马玉堂的希望,家里的妻子,尤其晨听鹊语,夜卜灯花,盼一个衣锦荣归,为黄卷青灯吐气。至于“状元”两个字,妇人家看得格外郑重,格外荣耀。什么第一仙人许状头呢,什么状元归去马如飞呢,真是要几生修到,才得联为佳偶。犹记吴山尊学士的夫人,于学士公车濒行,赠以一诗云:

  小语临歧记可真?回头仍怕阿兄嗔。
  看花迟早寻常事,莫作蓬莱第二人。

  这吴夫人的阿兄,便是孙渊如观察星衍,曾以第二人及第。

  那山尊学士,名叫做鼎,是全椒人氏。山尊与渊如,并有文名。上年公车,竟让渊如着鞭先去。吴夫人有谢道蕴的蕴籍,苏小妹的渊雅。归向阿兄道贺,还说是天圣韩琦,五色云见的故事,预为阿兄将来秋圃黄花作证。然想到山尊这样才调,也未必久居人下,趁他轻舟南返,依然再三慰籍。

  山尊本是胸怀康洒的人,得失并不介意,与夫人闺房唱和,乐甚画眉。次年便是万寿恩科,夫人预备着琴囊书售,还有什么墨盒呀,笔套呀,大卷子呀,白折子呀,端整的齐齐楚楚。

  那些被褥衣履,自裘至葛,一律亲手打迭。山尊看得如此忙碌,便道:“年年北上,未免累卿,惭愧卑人,竟趁不到五花官诰,如何对得住卿呢?”

  夫人道:“唐人说得好: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妾身的期许夫子,便是如此。我家虽则儒素,这些舟车路费,犹可咄嗟自办。那些穷途寒軝,东挪西借,还要遭人白眼,风饕雪虐,潦倒长安,这却真是艰窘呢!”

  山尊道:“正是。这残冬的天气,走这旱道,天未破晓,车夫已隔窗唤起,胡乱净了面,进点面食,喝点开水,便要上道。那街衢又不平正,轮子折一折,驴子晃一晃,额角便是一肿,身子便是一震。到得打尖,也不过面条子烘饼之类罢了。一日行了八九十里,巴到上店过宿。若是城镇地方,自然眠食舒适些。

  倘在孤村小驿,竟要同牛栏豚栅,一处卧起。可怪这班车夫,晚间吃了烧酒羊肉,都是一丝不挂躺在地下,有的垫些高粱杆子。早间起来,瑟瑟的抖,倒也未见生病。我们重裘暖幛,躲在车里,还觉左一阵风,右一阵冷。有人做了《登车谣》两首,倒还入情入理。那诗道:

  独鹿独鹿,迈转车轴。车隆隆,骡仆仆。泥水深,没骡足。
  前马驰,后马逐。前途遥,向谁宿?日将落,独鹿独鹿。

  郎当郎当,残月在梁,鸡声喔喔惊黄粱。机骡啮草槽之旁,仆去整驾束行装。
  纸灯摇摇荧有光,晓烟笼树凝作霜。问途何茫茫?答云长复长。长复长,心彷徨,郎当郎当。

  这种公车的苦况,也说不尽言。令兄是天上人了,听得他请假回籍扫墓,到京恐未必相见。”

  夫人道:“前日接他的信,说要来为你饯行。他只请假三月,怕想与你一同起程吗?”

  山尊道:“这样好极了,我也约了一个同年,与渊如亦是旧友。”

  是日天气阴冻,空中又下了一点微霰。山尊同夫人围炉饮酒,叫小婢曼声吟那夫人的诗句。夫人微醺薄醉,正要同山尊斗那尖叉韵,外面报舅老爷到了。渊如风兜雪氅,走进门来,便大嚷道:“妹丈妹子好自在,独不念我的行路难吗?”

  小婢将雪氅接去,渊如又除掉了风兜,也在炉边坐下,说:“有这现成酒肴,我亦要暖一暖呢。”

  夫人道:“这是吃残了,我已令厨房预备。妹子当去亲自调羹,你们谈谈罢。”

  渊如道:“我来打断清兴,抱歉抱歉。”

  夫人翩然自去。山尊便问渊如道:“大哥在京半年,学问文章,当然进步不少。近来风气,又是如何?”

  渊如道:“妹丈不要提起。从前不过互相标榜,猎取进阶。然究竟还纂了几种书,修了一部史,算是国家右文的幌子。如今这班人死的死,去的去,老成的只知缄默,新进的只知谄媚,造成了植党营私的隐祸。好在我是闲散的官,还有人劝我拜老师,走门路。我被他们聒烦不过,才请了这扫墓假,转瞬散馆,不能不去了。妹丈你不患功名不得,这气节是要紧的。”

  二人正在对话,夫人早督着婢仆,捧了几样鸡丝鱼脍出来。三人再倒金尊,谈谈两家情状,知道山尊于十二月朔日束装就道。渊如道:“我愿把山尊作伴,早几日到京,也免得临时局促。我已经带了孙升,妹丈可带人吗?”

  山尊道:“桐城方同年,与我合用一仆,三主两仆,路上也不寂寞。”

  夫人见了阿兄,自然格外欢喜。

  行期一日近一日了。十一月三十晚间,夫人为渊如、山尊祖饯,先向渊如道:“大哥此去,应该螭坳用笔,凤閤论思。怕不是星使词曹,輶轩问俗吗?”

  便斟了一杯酒,递给渊如。

  渊如饮了,便问夫人道:“妹丈前也须敬一杯。”

  夫人又斟了一杯,递给山尊。山尊道:“惭愧惭愧,我怕要辜负临歧小语呢!阿兄的嗔不嗔,我倒不怕。”

  渊如道:“我决不嗔!你无自馁。”

  夫人也微微一笑。

  次早骊歌在道,仆夫在门,彼此珍重而别。山尊虽不能够大魁天下,居然翔步木天,添了这一段科名佳话,还算是公车中好际遇,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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