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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杨夫人化鹤谢尘缘 李三姑哺乌还苦志(2)


  晋叔本籍原是河南鹿邑,此时已得了总兵的官阶,想要衣锦还乡,使父亲好脱卸家事。郭义并不阻挡。晋叔携了新人母女,泛洞庭,渡汉江,驴驮车载,径到大梁。杨老已龙钟得很了,看见佳儿佳妇,盈盈下拜,老怀得以少慰。晋叔在鹿邑,本也有点田产,如今官至二品,算是全县的绅富。况且杨老是有名的善人,排难解纷,不遗余力,乡间的父老,没一个不靠他援助,所以这班土豪恶佃,还不敢公然肆虐。偏有一个乡人李姓,为着点薄薄先畴,触了势家的怒,竟与李姓阳为交好,阴如鸩毒。那临终的惨状,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李姓只有一女名叫三姑,知道老父为势家所害,自然涕不可抑。

  那李姓切齿叱道:“若何泣为?若非吾子也。吾今为人谋杀,倘有子在,冀其死后或可复仇。今已矣!若一弱女子,何能为力?吾终赍恨以没耳!”

  言毕恨恨而逝。三姑原是弱女,况且年只十余,如何能做出掀天动地的事?但为父言一激,誓与势家不共戴天。祷鬼祈神,号呼父墓,还随身带着利刃伏候道上。聂政剺面,豫让漆身,艰苦卓绝,并不要求人帮助。势家约略得了消息,不但出入乘马,并有彪形大汉数十人,前呼后拥。三姑却从何处下手。亲邻族党,都是惧怕势家,总说三姑少年多事。三姑寻着了杨老的这条路,椎心泣血,说要向有司衙门控告。杨老可怜三姑,替她拟了一纸诉状,中有数句云:

  民女不睹父死状,不敢诬扳某豪。民女不伸父冤情,何以上对老父?民女门衰祚薄,家无男丁。某豪之欺老父以此,某豪之欺民女亦以此!

  知县接到状纸,暗暗知照势家,叫他上下打点。果然批了个无据不准。三姑披头散发,控府控院,都是一鼻孔出气。弄到拦舆呼喊,也不过一顿皮鞭藤条,那里有什么效果!他母亲叫他可止则止。三姑道:“外省官威似虎,吏势如狼,不肯替小民申理冤枉。京都有都察院登闻鼓,不敢壅蔽不奏,女儿情愿间关上道,作最后的末着。”

  这鹿邑到北京,足足有二千余里,还要渡过黄河。三始自从顺治十三年父殁,到得顺治十六年,计有三载,年纪已过二十,鞋弓袜小,背负行囊,做这餐风宿露的勾当。过路的人不疑他难民,便疑他逃婢。有时连逆旅主人,不敢收容她,她只在草间倦伏。逢舟唤渡,遇陆趱程,约莫有三个月光景,总算到了辇毂之下,才知道都察院是不易进的,登闻鼓是不易击的。

  刑部既不中用,大理院也不中用。这日是顺治十七年立春节,皇帝亲祀先农,卤簿前行,乘舆后发。一队一队的护卫,顺着辇路走去。正是骅骝上道,鸦雀无声,三姑也顾不得死活存亡,道旁犯跸。侍卫官照例拿交刑部审讯。经司员看过状纸,核过口供,由尚书侍郎复奏上去。次日便下上谕道:

  这道旁叩阍之民女李三姑,着发回原省,交河南巡抚严密审讯,虚坐实究。钦此。

  河南巡抚接到此旨,那敢怠慢。刑部吏役,将李三姑当堂验讫,领了回文。三姑枷杻满身,跪在堂下,唱名已毕,便传祥府县寄监。行文按察使,递札鹿邑县,亲提详鞫。三姑虽是村女,经过多少磨折,于官厅仪注,倒也有点知道。祥符县领命下去,专待鹿邑县迎提。这鹿邑县已经换过人了,下车伊始,极想树点风骨。年甫二十余岁,又是甲榜出身,土豪恶佃,他却绝不联络,绝不瞻顾。既然是钦案出在本县,一面饬典史亲赴祥符,提那原告李三姑;一面传知全班衙役,秘密伺察势家行动,不准他乘间脱逃。三姑复到鹿邑,桎梏缧绁,招摇过市。

  她母亲也站在人丛中观望,并不知是祸是福。次日前往探监,才知此事已上蒙天听。三姑问问杨家光景,说杨老殁了;晋叔已补云南普洱镇总兵,挈眷去了。母女正在叙话,忽见牢子递进一扇牌来,写着:

  立提钦犯李三姑,年二十一岁,河南鹿邑县人。

  三姑把刑具整顿一番,自有伴婆押着。她的母亲,早被军牢驱逐出外。三姑到得堂上,左边已是那势家站着,军牢伴婆,禀告犯人当面。那知县抬头一看,见那李三姑形销骨瘦,步履维艰;正在踌躇间,忽听三姑厉声道:“皇上洪恩,今日果见天日了!”

  知县问过一遍,三姑说串谋攘地,置毒殒身是实,并在衵衣内,呈上血迹一片,指定鸩羽。知县道:“这是证据吗?”

  三姑答应道:“是。”

  知县叫带被告。那势家还是衣冠齐楚的递了亲供。知县便问他:“什么功名?”

  回说:“是监生。”

  知县哼了一声,叫一并押着候示。便上院禀明一切,先革势家顶戴,方可刑讯。巡抚准了下来。经不起知县三拷六问,那势家已鬼使神差的供认了。知县定了斩立决的罪名,申详上去;更发出一篇判词,晓示大众云:

  勘得土豪某某,起家市井,混迹衣冠。妄行越畔之谋,竟肆蹊田之夺。李某虽为编户,欲保先畴,不知蜮计之安排,误中鸩媒之荼毒。捶床一恸,痛伯喈身后无人。砺刃三年,幸缇萦急中生智。该土豪犹复欺蒙桑梓,联络苞苴,鸣鼓齐暗,覆盆永戴。民女李三姑,历关山而不惧,排阊阖以上。闻孝能感神,应沐九天之湛露,罚及有罪,免飞六月之寒霜。土豪某某,着照例定为斩立决。孝女李三姑,静候通详旌表。此判。

  大众知道势家已倒,都来安慰三姑。三姑奉母力田,誓不适婿,一切外来的萋斐,概置不闻。到得老母西归,殡葬如礼。

  三姑也普告亲族,随侍父母,到白云乡里去了。其时已是顺治十八年。顺治升遐,康熙嗣位,又有一番景象。正是:景运垂裳怀故主,老臣负扆立冲人。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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