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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2)


  次日早朝,召太史伯阳父告以龙漦之事,因曰:“此女婴已死于沟渎,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消灭何如?”

  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繇词。词曰: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yǎn弧箕箙!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应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详,妖气虽然出宫,未曾除也。”

  宣王闻奏,怏怏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匹;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全家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檿弧箕箙”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廛肆①,不许造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②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那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通晓。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著几个箭袋,正是箕草织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来把,跟随于后。他夫妻两口,住在远乡,赶著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

  手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子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谣言;况太史言女人为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回复王旨。遂隐下男子不题③,单奏妇人违禁造卖,法宜处死。宣王命将此女斩汔;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以为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云: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阙,此番直谏是何臣?

  〔①廛肆:市镇作坊。
  ②著:同着。本书用“著”字者,多同“着”。
  ③题:提。下同。〕


  话分两头。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妇,是甚缘故?还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即时决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自己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清水河边,远远望见百鸟飞鸣。近前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子叫声奇怪,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抛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我今取回养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难之处,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髯翁有诗,单道此女得生之异:

  怀孕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国,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为童谣之言已应,心中坦然,也不复议太原发兵之事。自此连年无话。到四十三年,时当大祭,宣王宿于斋宫。夜漏二鼓,人声寂然。忽见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宫廷。宣王怪他干犯斋禁,大声呵喝;急唤左右擒拿,并无一人答应。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之中,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做一束儿捆著,望东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梦,自觉心神恍惚,勉强入庙行礼。九献已毕,回至斋宫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告以梦中所见。伯阳父奏曰:“三年前童谣之语,王岂忘之耶?臣固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繇词有哭笑之语,王今复有此梦,正相符合矣。”

  宣王曰:“前所诛妇人,不足消‘压弧其压’之谶chèn耶?”

  伯阳父又奏曰:“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关气数哉!”

  宣王沉吟不语。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丈夫杜伯督率司市,查访妖女,全无下落。颂胙①之后,宣王还朝,百官谢胙。宣王问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话?”

  杜伯奏曰:“臣体访此女,并无影响。以为妖妇正罪,童谣已验,诚恐搜索不休,必然惊动国人,故此中止。”

  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弃朕命,行止自繇②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

  〔①胙:赐。颁胙即颁赐;谢胙,谢赐。
  ②繇:通摇;自摇,自作主张。〕


  吓得百官面如土色。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忙将杜伯扯住,连声“不可,不可!”

  宣王视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举荐同朝的。左儒叩头奏曰:“臣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然不妨,人妖宁可尽信?吾王若杀了杜伯,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外夷闻之,亦起轻慢之心。望乞恕之。”

  宣王曰:“汝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轻君也。”

  左儒曰:“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吾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吾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俱死。”

  宣王怒犹未息,曰:“朕杀杜伯,如去藁草,何须多费唇舌?”

  喝教快斩。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斩了。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

  髯翁有赞云:

  贤哉左儒,直谏批鳞。
  是则顺友,非则违君。
  弹冠谊重,刎颈交真。
  名高千古,用式彝伦①。

  〔①彝伦:伦常。用式彝伦,伦常的楷模。〕

  杜伯之子隰叔,奔晋。后仕晋为士师之官,子孙遂为士氏。食邑于范,又为范氏。后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号为杜主,又曰右将军庙,至今尚存。此是后话。

  再说宣王次日,闻说左儒自刎,亦有悔杀杜伯之意,闷闷还宫。其夜寝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语言无次,事多遗忘。每每辍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进谏。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猎,以快心神。左右传命:司空整备法驾,司马戒饬车徒,太史卜个吉日。至期,王乘玉略,驾六驺;右有尹吉甫,左有召虎;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旷野,原是从来游猎之地。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觉精神开爽,传命扎住营寨。吩咐军士一不许践踏禾稼,二不许焚毁树木,三不许侵扰民居;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次给赏。如有私匿,追出重罪。号令一出,人人贾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左右前后,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鹰犬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响处血肉狼藉,箭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闹!宣王心中大喜。日已矬西,传令散围。众军士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束缚齐备,奏凯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宣王在玉辇之上,打个眼瞇,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当面冲突而来。车上站著两个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声喏曰:“吾王别来无恙?”

  宣王定睛看时,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不见。问左右人等,都说并不曾见。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驾著小车了,往来不离玉辇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来犯驾!”

  拔出太阿宝剑,望空挥之。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

  话未绝声,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于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将姜汤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当下飞驾入城,扶著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髯翁有诗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
  君王枉杀还须报,何况区区平等人。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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