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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徐世绩杯酒论英雄 秦叔宝邂逅得异士(2)


  两个酒酣,叔宝则虑徐懋功少年,交游不多,识见不广,因问道:“懋功兄,你自单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见甚豪杰来?”

  懋功道:“小弟虽年纪小,但旷观事势,熟察人情。主上推两父兄,大纲不正,即使修德行仁,还是个逆取顺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东京宫阙,又开河道,土木之工,自长安直至余杭,那一处不骚扰遍了。只你只看这些穷民,数千百里来做工,动经年月,回去故园已荒,就要去,资费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为盗贼。况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东都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东都,还又巡行河北,车驾不停。转输供应,天下何堪?那干奸臣,又哄弄他开边,招纳西夷,疲中国、事夷狄,不出数年,天下定然大乱,故此小弟也有意结纳英豪,寻访真主。只是目中所见,如单二哥、王伯当,都是将帅之才。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还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识真主,妄思割据,虽然乘乱也能有为,首领还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还未见闻。”

  叔宝道:“兄曾见李玄邃么?”

  懋功道:“也见来,他们地既高,识器亦伟,又能礼贤下士,自是当今豪杰。总依小弟识见起来,草创之君,不难虚心下贤,要明于用贤;不贵自己有谋,贵于用人之谋。今玄邃自己有才,还恐他自矜其才;好是下贤,还恐他误任不贤。若说真主,虑其未称。兄有所见么?”

  叔宝道:“如兄所云将帅之才,弟所友有东阿程知节。帷筹决胜之人,弟所见有三原李药师。药师曾云:‘王气在太原。’还当在太原图之。若我与兄何如?”

  懋功笑道:“亦一时之杰。但战胜攻取,我不如兄,决机应变,兄不如我。然俱堪为兴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择真主而归之,无为祸首可也。”

  残灯杯酒意相亲,度德应为命世臣。
  莫教弄到乌江口,方信英雄自有真。

  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兄所见,止于此乎?”

  懋功道:“天下人才虽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

  叔宝道:“这到不识。”

  懋功道:“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只得勒马道傍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赶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开’。一手揿住一只牛角,两下的牛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恰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哥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罗。若在此处牧放,居止要应不远。他有这样膂力,若有人提携他,叫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能识。
  赳赳称干城,却从兔罝得。

  两人意气相投,抵掌而谈者三日。懋功决意要去,叔宝只得厚赠资费,杯酒话别。两个相期:不拘何人择有真主,彼此相荐,共立功名。

  叔宝执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别。独自回来,行不多路,只听得林子里发一声喊,跑出一阵小厮来。也有十七八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十二三岁的,十一二岁的,约有三四十个。后面又赶出一个小厮,年纪只有十来岁,下身穿一条破布裤,赤着上身,捏着两个拳头,圆睁一双怪眼,来打这干小厮。这干小厮见他来,一齐把石块打去。可是奇怪:只见他浑身虬筋挺露,石块打着都倒激了转来。叔宝暗暗点头道:“这便是徐懋功所说的了。”

  两边正赶打时,一个小厮被赶得慌,一交绊倒在叔宝面前。叔宝轻轻扶起道:“小哥,这是谁家小厮,这等样张致?”

  这小哥哭着道:“这是张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家来看牛,定要装甚官儿,要咱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觉。又要咱们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当他的意儿,又要打。咱们打又打他不过,又不下气伏事他。咱们纠下许多大小牧童,与他打,却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岁,也近不得他,像他这等奢遮罢了。”

  任是豺狼满道,难当猛虎咆哮。

  叔宝道:“懋功说是罗家,这又是张家小厮,便不是,也不是个庸人了。”

  那步上前,把这小厮手来拉住道:“小哥且莫发恼。”

  这小厮睁着眼道:“干你鸟事来!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来替咱厮打么?”

  叔宝道:“不是与你厮打,要与你讲句话儿。”

  小厮道:“要讲话,待咱打了这干小黄黄儿来。”

  待撒手去,却撒不脱。正扯拽时,只见众小儿拍手道:“来了,来了。”

  却走出个老子来,向前把这小厮总角揪住。

  叔宝看时,却是前村张社长。口里喃喃的骂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与人厮打,好端端坐家里,又惹几个小厮到家中嚷乱。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

  叔宝忙劝道:“太公息怒,他是令孙么?”

  太公道:“咱家有这孙子来!是我一个老邻舍罗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这小厮,自己又被佥去开河,央及我管顾他,在咱家吃这碗饭,就与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工上,却留这劣种害人。”

  叔宝道:“这等,不若太公将来把与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钱,小子一一代还。”

  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钱,你要领任凭领去。只是讲过,以后做出事来,不要干连着我。”

  叔宝道:“这断不干连你。”

  却是这小厮到心下不肯,向着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与你老人家,怎又叫咱随着别人来。”

  这太公便发恼道:“咱招不得你,咱没这大肚子袋气。”

  一径的去了,谁知:

  跅踶自是能千里,说与庸人那得知。

  叔宝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宝,家中别无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与你八拜为交,结做异姓弟兄。你便同我家去罢。”

  这小厮方才欢喜道:“你就是秦叔宝哥哥么?我叫罗士信,我平日也闻得村中有哥哥,原做旗牌,弄官来的。说你有偌大气力,使得条好枪,又使得好简。哥可怜见兄弟父母双亡,只身独自,看顾指引我小兄弟,莫说做兄弟,便执鞭坠镫,咱也甘心。”

  便向地下拜倒来。

  马逢伯乐方知价,人遇知音自吐心。

  叔宝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见了我母亲,然后我与你拜。”

  果然士信随了叔宝回家,叔宝先对母亲说了,又在里边寻了自己一件短褂子与他着了,与秦母相见。罗士信见了,道:“我小时没了母亲,见这姥姥,真与我母亲一般。”

  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开口也叫母亲。次后与秦叔宝对拜了四拜,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末后拜了张氏,称嫂嫂。张氏也待如亲叔一般,可是:

  情携骨肉成吴越,谊合天涯是弟兄。

  叔宝为他浑身上下都制了崭新的衣服,把他装束做了一个齐整小哥了。闲时与他试力,果有千斤之力,与他讲说枪法,尽心教道。又教他百步穿杨之技。只有双简,叔宝要教他,他道:“贪多嚼不细,我且精这一路枪再处。”

  大凡人之精神血气,没有用处,便好的是生事打闹发泄。他有了用处,他心志都用在这里,自然这些强硬之气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也便要狂逞。一撞了作家,正如铁遇了炉,猢狲遇了花子,自然伏他,凭他使唤。所以一个顽劣的罗士信,却变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秦母张氏面前,极其谦谨。对着叔宝,十分虚心下气,把这枪法,学得精熟。叔宝又是豪杰遇豪杰,自尔鱼水相投,赛过嫡亲兄弟。两个只是:

  闲来柳下调弓矢,闷向庄前试绿沉。
  数载养成匡国手,任教强敌尽成擒。

  一日两个比试,叔宝道:“以我两人胆力,我以双简,贤弟以铁枪佐之,入百万军中应如平地。”

  士信也道:“兄弟蒙哥哥训教,若说要统领百万军兵,扫平天下,这或不能;若与兄协力,披坚陷阵,捉将擒王,当如反掌。只不知何时用着我们。”

  叔宝道:“时亦不远,静以待之。”

  两人只是温习武艺,待时而动。总之天要使天下转乱为治,自生出一干英雄,又使他类聚做一处,使他投合声气,习熟武艺,一朝应运而兴了。然使隋主不把土木疲民,又生出征伐之事扰民,为臣的能收罗贤才,这班豪杰不至老死牖下,毕竟也为隋家出力。奈何土木之工未了,又有伐高丽之兵。

  狂风为虎生,密云因龙起。
  将将有真人,英雄皆作使。

  ◆总评:

  按史:历城罗士信,与叔宝同乡,年十四,与叔宝同事张须陀,同建奇功。后士信归唐为总管,死节,亦一奇士也。原本无之,故为补出。

  徐世绩亦年十六七作贼,原本以为与魏玄成俱在隋为官,因隋主弒逆弃职,似非少年矣。且于念九回中插入,仿《水浒》公孙胜打晁天王管门人,光景相合。厌其套也去之,于此插入。其摹写他议论评品处,因世绩才原在叔宝诸人上,亦肖口吻也。回中议论点染,非寻常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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