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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转面起炎凉(2)


  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儿:“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我好拦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那里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讨饭帐不成?这叫做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

  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已拿在手内,叫婆娘:“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内,他好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深秋时候,连阴久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开店人的干系,你收拾好在箱笼里面,等秦爷起身时,我交付明白与他。”

  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挥作当头,假做小心的说话,只得随口答应道:“这却极好说。”

  话也不曾说完,小二已递把妻子手内,拿进房了。正是:

  无情便摘神仙珮,计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

  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气,便饭两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光景甚是可恶。九月家间,早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了眉高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正是:

  闷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来。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

  望到夕阳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里有樊虎的半个影儿。远远望见一个人,是公门中的打扮,及至到身边,却又不是,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到,我也无面目进店,又受小人的闲气。”

  到晚只得回来。那樊建威原不曾期约潞州相会,只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上,这个念头撑在肚里,怎么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

  今日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个没结果的事。”

  思想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来,脚步移徙艰难,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叔宝房内,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中怪道:“为甚今夜这般殷懃起来,老早点火在内了?”驻一看,只恐怕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色饮酒。

  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叫一声:“爷!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贩什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早知有这样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论,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住得,李客也是住得的,我多与你些房钱就是了。’我们这样人,说了‘银子’两字,只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见海量宽洪。”

  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倒出他的房来,只得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那里忍是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身就罢,我也不论好歹。”

  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随转湾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个所在指道:“就是这里。”

  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秦琼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丬,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儿,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

  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简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简,口内作歌:

  旅舍荒凉雨又风,苍天着意困英雄。
  欲知未了平生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袅吊儿倒扣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问道:“是那一个扣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

  外边道:“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

  叔宝道:“你素有贤名,夜晚黄昏,来此何干?”

  妇人道:“秦爷!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识见,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还有几句秽污的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遗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报千金耳。”

  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君子施恩,却不望报。只说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衣服,还是夏衣,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饥,晚间早些回来。”

  说完这些言语,把那袅吊儿开了自去了。

  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穿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针子,都取来安在草埔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账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这样汤吃?因今日下了这起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果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缝,披在身上,趁早出门。

  补衮才奇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老等。似此又是两日,王小二就动起疑来,对妻子道:“难道姓秦那-养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难道有钱在别处吃不成?”

  妻子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什么识熟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不可知。”

  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日清早,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进来,不知为何?

  时来争是知心客,失路多逢轻薄徒。

  ◆总评:

  天下人那个不是炎凉的,惟有做下处主人,尤其出相。湖海遨游之士,想无不遇王小二者。
  说者谓叔宝拖轿受杖,大不似公门人;不知叔宝若像公门人,则只成一积捕而已。想带一分疏快之气,才见英雄本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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