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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2)


  却说安老爷的话,一层逼进一层,引得个邓九公雄辩高谈,真情毕露,心里说道:“此其时矣!且等我先收伏了这个贯索奴,作个引线,不怕那条孽龙不弭耳受教。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这老头儿这番义举,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便对邓九公说道:“自来说‘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虽不敢自命英雄,这桩事却合老兄台的见识微微有些不同之处。既承不弃,见到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着恼。你这不叫作‘以德报德’,恰恰是个‘以德报怨’的反面,叫作‘以怨报德’。那十三妹的一条性命,生生送在你这番作成上了!”

  邓九公听了,骇然道:“哈,老弟,你这话怎讲?”安老爷道:“这十三妹是怎的个英雄,我却也只得耳闻,不曾目睹,就据吾兄你方才的话听起来,这人大约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过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个‘过则失中’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的来的他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段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种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隳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质美而未学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他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竦翅下来,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污泥荆棘里头,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擒不着,他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养。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他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他来说那桩快事?”

  邓九公道:“他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这个理儿来了。”安老爷道:“老兄,你只想,他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他那等本领,早已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他此去报仇,只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他便不回来,此其一;便让他得个机会下手,他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词上顽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他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他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他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他合你说的‘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两句话,岂不是句合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他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这等说起来,他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

  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下去,默默无言,只瞅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的透亮不透亮?”

  那老头儿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一张肉红脸登时扯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剩了明日后日两天,他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安老爷道:“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还有甚么法儿!”邓九公道:“嗨,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老九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这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

  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他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他,难道你也不知道他吗?你看他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他了?”安老爷道:“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陪你走一荡。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或者竟拦住他也不可知。”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爬在地下就是个头,说:“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这个哥哥了!”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却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老爷归坐,问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来?”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在平悦来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牤牛山海马周三,他见了那张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雕弓取那宝砚,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他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记念。我还问他是个何等样人,他说:‘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他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合贤侄父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这回书里的一个好穿插呢!”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

  安老爷道:“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褚大娘子也说:“有理。”老头儿没法,说道:“我们再取个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合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邓九公听了道:“原来弟夫人也同行在此么?现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说:“既那样,二叔可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香亲香。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

  邓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着人去请。

  安老爷道:“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访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他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合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请你母亲合媳妇坐辆车儿,止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们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见。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褚一官道:“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

  老爷因向褚一官道:“这一路不通车道罢?”邓九公道:“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俩去。”老爷道:“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么。一来,这一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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