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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红柳树空访褚壮士 青云堡巧遇华苍头(2)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梁大门,左右两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间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链子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找谁呀?”安老爷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开门,得我言语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

  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尊客何来?”

  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住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合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李二爷,发钥匙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

  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我们这里有三四个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

  那人道:“要找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如今不在这里住了,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着了。”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着门又问了一声,说:“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的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合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笑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找文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

  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大高的粮食,一簇人像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转问他道:“你是问道儿的吗?”

  公子道:“正是。”那人说:“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你何苦要他作甚么!”因告诉公子道:“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

  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跑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座大镇店。

  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满头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陪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老爷道:“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

  话休絮烦。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稼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下来歇歇儿罢。”说着下了车,也到那灰台儿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的沏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

  那跑堂儿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壶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梁儿,歪着头说道:“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不,啊,客人。你顺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村,这东边儿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那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那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子的房,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着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原来只在眼前。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即是面西正东,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在那里洗菜。

  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他这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一句,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

  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他把手一拍,口里说道:“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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