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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3)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俩月头里出了一个山猫儿,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罢。”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拉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高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多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店钱。”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发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剩个几百钱香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

  不由分说,就先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嘈嘈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个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门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呀!”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

  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楂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像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一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罢。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山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

  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正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光门儿,望着里面像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罢。”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灯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帮着穿梭也价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陪着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的。”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

  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里,又斟上一盅,说道:“喝一盅!

  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煞水,像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敢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呸!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把我的酒也泼了,盅子也摔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

  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后拧。公子“嗳哟”了一声,不由的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大师傅,我是失手,不要动怒!”

  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紧了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似价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的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样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傅,可怜你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三个!”

  【①铜旋子:指铜盆】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呸!,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蜂,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家,作这桩慈悲勾当。像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见儿的,给你留个囫囵尸首,给你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的吓的这个嘴脸,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罢!”

  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脯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按公子的心窝儿。可怜公子此时早已魄散魂飞,双眼紧闭!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冒劲,对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嗳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了一个。

  这正是: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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