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老少年看了薛蟠给宝玉的信,不觉惊道:“这个地方,幸得阁下不曾去。别的且不要说,单是刘学笙就到过敝境三次。头一次到时,经医生验得他(也)性质污浊,送了他出境。过了几时,又来了,我以为他改换了性质,所以要到此地。谁知医生验过,说他污浊得比前更利害了。第三次来时,更是不消验得,那一种野蛮气象,居然是‘睟(粹)然见于面,盎于背’了。这种人引进的地方,如何去得?” 宝玉道:“或者姓名偶然相同,也说不定。”老少年道:“他表字茂明,我明明记得的。那里有名号都同之理?这自由村不消说是野蛮自由的了。”宝玉道:“自由也分别文明、野蛮么?”老少年道:“这里头分别得狠呢!大抵越是文明自由,越是秩序整饬;越是野蛮自由,越是破坏秩序。界乎文野之间的人,以为一经得了自由,便如登天堂。不知真正能自由的国民,必要人人能有了自治的能力,能守社会上的规则,能明法律上的界线,才可以说自由。那野蛮自由,动不动说家庭革命,首先把伦常捐弁个干净,更把先贤先哲的遗训,叱为野蛮。这等人,我们敝境人是绝不敢瞻仰的。他所住的什么自由村,如何去得?” 宝玉道:“贵境的自由寸,是什么情形呢?”老少年道:“敝境的小地方,都是随意命名的,没有什么意思,只有这自由村,是我们东方先生的出身地方。东方先生壮年时,曾经反复辩论,发明这自由村的道理,所以这村就做自由村。”宝玉道:“这东方先生又是什么人?”老少年道:“先生复姓东方,名强,表字文明。所生三子、一女,长子东方英,次子东方德,三子东方法,女名东方美。父子五人,俱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敝境日就太平繁盛,皆是此父子五人之功。后来这位女公子又招了一位女婿,就是那再造天之后,名叫华自立。他本来是科学世家,东方氏得了这位女婿助为理,敝境越是日有进步。大家不忘了东方先生的大功,所以才拿他的表字做了地名,以示永远不忘的意思。此刻东方先生上了年纪,退隐在东部仁字第一叵。他三子一女一婿,还在外面办事。”宝玉道:“贵境真是名称其实,我狠想到各处去游历一遍,只惜没大一个向导。”老少年道:“要游历是易事,我也可以奉陪。”宝玉道:“阁下要接待外人,如何好走开?”老少年道:“接待外人,不是我一人之事,还有同事的。只要请了个假,不妨出去游玩几时。此刻我还有点小事,先要失陪了。书桌上有叫人锺,倘是要茶要水,按锺便是。”说罢辞了出去。 宝玉一人独自赏玩了一回梅花,又看了一回司时器。那童子做竟同活人一般,心中不住的称奇道怪。坐到桌上,随意在架上抽了两本书来看。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又把桌上;的文房四宝随意把玩。无意中把叫人锺按了一下,并没有声响。拿起来看时,又看不出锺里有什么。正在纳闷,便有一个童子进来问:“什么事?”宝玉没得好说,只道要吃茶。童子翻身出去,拿了一杯茶来。宝玉看时,仍是清水一般的。喝到嘴里,又是茶味浓厚。因问道:“你们这里用的是什么茶叶?怎么没有颜色。”喝罢,童子取了茶杯自去。 宝玉把旁边的窗推开一看,原来窗外是一所花园。这窗正对着一个亭子,亭外一株石榴,正在开花,十分红艳。宝玉便凭窗闲眺。司时器报了午正,童子便来请吃。到了膳房,仍是同老少年两个同吃。桌上却没有碗箸之类,童子送上一个杯来,杯内盛的也是清水,喝到嘴里却又甘香芳洌。喝完了,又换上一杯。如此递换了六七杯,也有同冲藕粉一般的,也有同杏仁茶一般的,杯的味道不同。宝忍不住,便问:“吃的是什么东西?老少年道:“不过都是鸡、鹅、鱼、鸭、牛、羊之类。这是敝境的大医学家东方德发明的饮食改良。他考米、肉之类,虽能养人,然而那渣滓入到肠胃里,有时不化,亦足以致病,所以行了一个新法,把各种食品都月化学提出精液来,所吃的都是精液,自然不致于不化了。又考得用火煮食之物,内中都含有火毒。中国人吃的东西还好,还有些蒸熟的不十分近火,至于欧美人所吃的,非煎即烤火毒尤为利害。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总不肯改良。并且他们未尝不知道煎烤的东西有火毒,所以才做出那种皮酒,皮酒是用槐花做成的,性子极凉;他的意思,要借皮酒的凉,去解散那毒。殊不知己经吃了热的下去,又吃些凉的去解,直头是把自己的肚肠去做了凉热两品的战场,亏他们还自以为医学昌明呢?还有那种学西医的,也不知他学了多少,便先要把我们自己原有的中医,说个一文不值,还要说中国医学,将来要绝的。你道烈笑不可笑呢?依他们所说,中国人的医道不堪,几千年来,中国人就早该死完了,何以尚有今日?他说的西医那么好,西人就应该处处比中国强了,何以人类孳生倒是中国人快?寿命长短,西人也不能比中国人长呢。我们东方德先生,幼年专攻中国医学,学成之后,方才考究西医。两面的都舍短取长,所以卓然自成一家。又参以化学,所以无穷不通,道先就改良食品。他常说,能治病的不算是医生,只能算是病人的仆役。是真医生,务要医得通国人没有病,才算是医国好手。他这改良食品,也是要医得通国人没有病的意思。” 宝玉道:“改良食品的意思,已经领教了。但是不用火煮熟,怎么能熟呢?”老少年道:“何尝不用火?不过煮水成汽,借这热汽熟食品罢了。”宝玉道:“如此说,居家也大难了,不常只要用一个厨子,一份锅灶,照这样弄起来,厨房里非但要汽炉,并且还要请一位化学师呢。”老少年笑道:“敝境人家,从来没有厨房。每一地方,有一个总厨,四面分布送食管,按时由管送到,丰俭随人。这送食管就同那自来水管一般。非独是吃饭,便是喝的茶,也是由总厨里供应的。”说话时,童子上小小的一个小盅儿。老少年道:“今天菜单上的水果呀。”宝玉看时,仍是一盅清水,闻着却是一股果香,不觉一吸而尽,吸罢散座。 老少年便引宝玉到花园里去游玩。果然奇花异草,点缀得宜,楼阁亭台,结构精巧。老少年道:“中国的客栈草率,自不必说。那欧美栈,只不过一味的装璜富丽,纯是甜俗之气。较之这里如何?”宝玉点头汉美,又问:“听说外国楼房,动辄有十多层的,这里不知可有?”老少年道:“那是他们岛国,地小人多有这个高楼。可笑一班鼠目寸光之辈,或是眼见的,或是耳闻的,不问来由,只说他是文明的建筑,真是令人作呕。其实我们地大足以容人,何必要楼房呢?”一面说,一面曲曲折折的游遍了。转出园外来,又指着一门道:“这里就算厨房了,可要看看。”宝玉进去看时,只见四面墙上,都列着一排水制,不下二三百个。那水制都是用玻璃做的。宝玉道:“这个俗名做龙头,向来所见,都是铜做的。怎么这个都玻璃所造?”老少年道:“铜铁之类未免不洁,所以用玻璃。非但这水制,便是一路接来的,都是玻璃管子。只有洗物的自来水,及地火灯管,是用铁管。”一面说着,便同了宝玉出来,同到客座里。童子又送上茶,宝玉问道:“这里怎么都没有颜色,不要这颜色又有甚意思呢?”老少年道:“茶不过取一点香味,可以醒胃消食。那颜色非但没用,而且有。试看泡了浓茶在碗里,放的时候久了,便有了痕迹。可知吃到肚子里,也有痕迹的了。虽然脾胃以化他,然而何苦叫脾胃用了那有用的消化力,去化那无用的痕迹呢?所以这里的茶,用茶叶蒸成汽水,使只存香味,一点颜色都没有了。”宝玉道:“方才说地火灯,不知地火又从何处得来?”老少年道:“地火不足为奇。四川煮盐的,就是用的地火,我们不过手仕广其法。钻地取火之后,就分布管,散置开来,作晚上灯火之用。就是总厨里的炉灶,与及制造厂里,都是用地火。”宝玉道:“那么说,这里用不着煤,并没有煤矿的了?”老少年道:“煤矿多得狠呢!开采出来都远到外国去卖,本境人是不用的,所以此地十分干净。不比那野蛮国,无论通都大邑,家都有开火炉的烟,还有那制造厂的大烟杂在里面,闹了个烟雾腾天的世界,他还自己夸说文明,还有人崇拜他的文明呢!” 宝玉道:“这里科学如此发达,制造厂想必多了。”老少年道:“制造厂都在东部智字叵里,智未十万叵,差不多全是制造厂。明天游历时,可以去看看。”宝玉道:“这里一个厂都没有么?”老少年道:“有的也不过小厂,不甚大观。此地逼近海疆,倒有个水师学堂,是个大观。那誁堂里面,足足可以容得五万人。”宝玉皱眉道:“这誁堂大的倒不奇怪,只是那离得远的,怎么听见誁呢?”老少年道:“那位科学世家华自立,发明了一样新器,叫做‘助聪筒’,用一种金类,做成一个小小筒子,不过半寸来长,拿来塞在耳朵里,任凭隔了多远,只要当中没有阻隔,极细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的。”宝玉道:“这又是一件奇器,不知可得一见?”老少年道:“明日同到学堂里,一则看看学堂,二则就可以见这样东西。”宝玉大喜。老少年便写了这条子,叫童子送到水师学堂里,约定日去看学堂。 宝玉便自回房里去,忽然见桌上的梅花设了,却换上一盆白菊花。宝玉便不觉叹道:“常见小说上说的什么仙人地方,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有长春之草。又说什么仙人地方,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亲到其地。一面推开窗户,窗外的一株鲜红石榴,与窗内的白菊,正是相映成趣。赏玩了一番,仍旧看书消遣。 夜饭后,回到房里。到了入黑时,看见所挂的灯,忽然发起光来,那光的比电灯还利害。想道:地火原来甚亮,那做电灯的见了他,又未免瞠乎在后了。只见老少年走来说道:“我已经请准了假,明日一准奉陪游历。”宝玉道谢。老少年看看那灯,又指墙边一个表道:“这是明暗表。如果嫌太亮,可以下推;嫌太暗,可以往上推。”宝玉看时,那表如同寒暑表一般,当中却不是玻璃管,是一根铜条,上面画着分数,写着有字,外面棋着一根银针。试把那银针往下推了一分,那灯果然暗点,再往上一推,又复原了。心中十分快活,道:“这又比电灯灵动多了。”老少年辞去。宝玉坐了一会,把灯推的像油灯一般,便睡了,准备着明日往外游历。 不知游历了文明境界,见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