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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证婚(2)


  石痴既归之次日,即来校与梦霞叙旧。知己久违,相见时自有一番情话。石痴先询梦霞以别后状况,梦霞一一置答。有间,拊掌谈瀛岛事,口脗翕翕,若决江河,滔滔不竭,青年气概,大是不凡。而梦霞有事在心,入耳恍如梦寐,此慷慨淋漓之一席话,乃竟等于东风之吹马耳。曩者地角天涯,睽违两地,怀思之苦,彼此同之。一日握手周旋,共倾积愫,促膝斗室,絮絮谈别后事,其情味之浓厚可知,而顾冷淡若是欤!

  而人闭户长谈,石痴兴甚豪,将东游始末从头细述,语刺刺不可骤止。自晨以迄于午,不觉花影之频移也。梦霞意殊落落,如泥人、如木偶,闻言不置可否,亦不加诘问,惟连声诺诺而已。石痴当高谈雄辩之时,未暇留神细察,既而亦觉有异。念平日梦霞为人,豪放可喜。曩者朝夕过从,诙谐调笑,无所不至,形迹之间,脱略已尽。今者久别重逢,晤言一室之内,两人固当各表十分美满之欢情,以补半载荒疏之密谊,乃观梦霞,竟骤改其故态。此则口讲指画,逸兴遄飞,彼则疾首蹙额,神情萧索。周旋应接之间,若尽出于强致,绝无一毫活泼之态。意者,其心中必蓄一大疑难之事,神经失其效用,现此忧愁忧思之象乎?

  石痴此时,注视梦霞之容色,默揣梦霞之心理,反觉一块疑团不能打破,思以言探之。梦霞见石痴语忽中断,双目炯炯,注射不少瞬,若已知石痴之意,乃强作欢笑以自掩饰。石痴愈疑,不能复耐,起谓梦霞曰:“察君神情蹙然若不胜其忧者,有何烦恼,憔悴若此?”

  梦霞闻言,益露□□态,惟假词以支吾而已。石痴笑曰:“君何中心藏之,讳莫如深也。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君纵不肯语我,而君颜色之惨淡、意兴之索莫,已不啻为君心理之代表。吾辈相知,忧乐要期相共,请君明白宣示,何事怀疑不决。倘能助君一臂者,余必力任之。”

  梦霞叹曰:“感君诚意,弟心滋愧。此事终难秘君,因事涉暧昧,碍难启齿,是以少费踌躇。孰知个里神情,已为明眼人参透,不敢再以讳言欺我知己矣。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今愿与君约,言出我口,入于君耳。我不秘君,君不可不为我秘。不然,我宁有苦自咽,不愿以他人宝贵之名誉,易我一人独享之幸福也。”

  石痴愤然曰:“君以余为投井下石者流耶?余决为君守此秘密之义务,如不见信,誓之可耳。”

  梦霞谢曰:“此事牵涉颇多,不能不出以郑重,非有疑于君也,幸君恕我。”

  石痴曰:“若是则请速语余。”

  梦霞至此,已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乃以一篇断肠曲,缠绵曲折,一声声唱入石痴之耳,继乃至声泪俱下。石痴亦为之黯然,连呼恨事不绝。既而叹曰:“梨夫人清才,余久耳食其名,君作客一年,乃以文字缔得如许奇缘,殊令人羡极而妒。惜乎,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司马、文君,各非所愿。而一段痴情,竟至缠绵不解,墨花泪点,乱洒狂飞,蓉湖风月,几为才子佳人尽行占去。虽云恨事,亦艳事也。君誓终鳏,本属过情之举,欲慰知己之心,必出联姻之计。筠倩既非寻常巾帼,君亦何必固执。二美既具,万恨全消,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固余之素愿也。蹇修之役,余愿乐承其乏,请即为君一行可耳。”

  继复含笑曰:“此去为君撮合,我任其劳,君得其乐,事成之后,将何以酬谢冰人耶?此切己事,不可不预与君约者。”

  梦霞微笑不语。石痴起而曰:“此时便往谒崔父,代君求婚。请君于黄昏时伫听好音也。余之情乃急于子,是岂非可笑事耶?”

  言已,狂笑出门。梦霞呼之使返曰:“姑缓!”

  石痴不应,扬长而去。

  石痴径造崔氏庐,以侄礼见崔父。寒暄毕,崔父略询来意。石痴致敬曰:“特来为女公子作伐。”

  崔父曰:“吾侄所指者为何人?”

  石痴语之,且曰:“敢问吾丈,此人尚合东床之选否?”

  崔父喜曰:“梦霞耶,固老夫之远戚,而今下榻于吾庐者也。此人青年饱学,久为余所深契,得婿如此,光我门楣矣。既吾侄盛意作合,老夫安有异言?但小女殊骄蹇,好门户辄拗,却方命者数矣。渠自入学以来,醉心于结婚自由之说,老夫亦不欲以一人之主张,误彼终身之大局。幸机缘甚巧,彼适于前日假归,容往商之,明日当有决议也。”

  石痴不能多赘,遽兴辞而出。逆知此事自有七分成熟,筠倩既为女学生,具新知识,必有识人慧眼。如梦霞者,尚不合意,更从何处求如意郎君耶?

  石痴之来也,馆僮导之入。秋儿于窗外窥见之,急入告梨娘曰:“有客,有客。一发种种而履橐橐者求见主人,升堂矣,入室矣。伊何人?伊何人?胡为乎来哉?”

  秋儿此言,盖以石痴已去辫改装,服饰离奇,故不识其为何人而惊异之也。梨娘叱之曰:“痴妮子,何预汝事,张皇若此,去视庭畔早梅花开也未,勿在此喋喋为也。”

  秋儿应声去。

  门外久无车辙,今朝嘉客何来?默揣其人,梨娘固决知其为石痴矣。且决知石痴此来,必无他事,为梦霞执柯耳。其遣去秋儿者,乃欲效蔡夫人故智,潜往屏风后,窃听个中消息也。两人问答之词,其声浪乃直达于梨娘之耳,一字不漏。比客去已久,梨娘随款步入闱。崔父入内唤之出,谓之曰:“有事须与儿商酌。余老矣,邓攸之命终穷,向平之愿未了,筠儿长成如许,尚为待阙之雏凤,渠屡违父意,岂将以丫角老耶?今为渠觅得佳婿,冰人才来,余已许之矣。汝为余往告筠儿,勿再拗执,以伤老父之心也。”

  梨娘佯讶曰:“翁前言必如梦霞其人,乃足称筠姑之婿,今胡为又舍之,而别觅东床耶?”

  崔父曰:“余所言者,即梦霞也。老眼虽花,尚具识人之鉴。梦霞者,真难得之佳子弟也。相处半载,属意甚深,今彼自倩冰人来提姻事,余何为而不允,错过此大好良缘耶?”

  梨娘曰:“筠姑得配梦霞,洵称佳偶。况有阿翁作主,儿亦深望此事之成就。得此佳婿,筠姑亦乌有不愿意者?儿当即以好消息报告,且将为筠姑贺喜也。”

  语毕,整衣含笑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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