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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负心贼梦游地府 高义翁神赐麟儿(3)


  当下,众鬼卒绑住了本初,剖心的要来剖心,剜舌的要来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守门的鬼判,从殿门外跑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柬帖儿,到殿前跪禀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刘老爷来拜。”

  桑公听说,喝教鬼卒:“且把赖本初带在一边,待我接见仙官过了,然后用刑。”

  众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侧,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阶,迎接那刘仙官进来。本初偷眼看那刘仙官,只见他峨冠博带,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与他讲礼毕,逊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罢。刘仙官对着桑公不知讲些甚么,桑公都唯唯领命。叙话良久,方才起身作别。桑公直送出殿门外。本初乘间私问房判官道:“这刘仙官是谁?桑大王这般敬礼他?”

  房判官道:“此非别人,即昔年下第举子刘蕡也。上帝怜他有才不遇,又触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礼?”

  本初听说,点头称叹。正是:

  峨峨冠带降层云,玉殿仙官体势尊。
  昔日人间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过了刘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唤本殿判官过来吩咐道:“方才刘仙官老爷也说丞相柳玭,为人忠直慈祥,不当无嗣,为此特来拜我,要我送个佳儿与他,正与神将薛老爷的移文一样意思。我想,柳丞相原系先贤柳公绰之孙,本当有后,况他又品行兼优,功德懋着,允宜早赐麟儿。但为柳丞相之子者,必须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刘虚斋,即刘仙官之孙,他今现在转生司,听候转生。我意欲便把他转生到柳家去。适间曾对刘仙官说过,仙官已经许诺。你今可将长幡宝盖到转生司,去迎请刘善士送往兴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复薛神将老爷,即给发来差资回便了。”

  判官领命下殿而去。众鬼卒仍把赖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绑缚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唤过房判官来吩咐道:“适才刘仙官老爷对我说:‘赖本初这厮,若将他在阴司里剜舌剖心,阳世无人知道,不足以惊惕奸顽,不若放他回转阳间,教他在阳世受此现报,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为有理,你今可将他仍旧押回长安狱中,且待明日再着栾云去勾拿他未迟。”

  房判官领了钧旨,叩辞了桑公,趋下殿庭,带了赖本初,依先走出殿门外。正是:

  鳌鱼暂脱金钩,到底难逃罗网。
  只图少缓目前,未必便能长往。

  房判官带本初出了殿门,仍唤原随来的鬼卒押着,自己依旧上马而行。一头走,一头对本初说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柳丞相是好人,一时神将移文,仙官降语,都要送个佳儿与他。像你这般作恶,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才若非刘仙官到来,你此时已舌烂心销矣。”

  本初闻言,低头嗟叹,因问道:“那刘仙官我已问知是刘蕡了,不知这薛神将又是何人?”

  房判官道:“你还不晓得?这薛神将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贵,现为神霄值殿大将军,他以世阴,又且生前曾在陕西地界中做过镇将,故上帝即敕他巡视西岳。”

  本初听说,惊讶道:“原来就是薛家姨夫。”

  正说间,早来到一个所在。但见阴云惨惨,黑雾漫漫,耳边时闻啼哭之声。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

  道犹未了,路旁忽闪出一群女鬼,内中一个妇人,走近前来,将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

  本初定睛一看,认得是妻子房莹波,见他破衣跌足,满身血污,不觉心中惨伤,抱住大哭。莹波却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指着本初骂道:“都是你要害梁状元夫人,致使我误死于赛空儿之手。你今还要哭我怎的?你这天不盖、地不载、忘恩负义的贼!”

  本初道:“你休骂我,虽是我忘恩负义,我当初要离别梁家时,也曾请问你的主意。后来,我骗锦,骗婚许多事情,你都晓得,你当时若有几句正言规劝我,我也不到得做出这般不是来。”

  莹波听罢,把本初连啐了两啐,说道:“你做了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妇人家不来规劝你,可不惭愧死人!”

  本初道:“你不规劝我也罢了,只是你前日在长安城外,遇见了梁用之,为甚不肯认他?反纵容家人去殴辱他?这难道到不叫做忘恩负义?”

  莹波见说,又羞又恼,两个互相埋怨,唧唧哝哝,聒个不了。房判官焦躁起来,勒马上前喝道:“总是你夫妇二人一样忘恩负义。夫也休埋怨着妇,妇也休埋怨着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只管聒絮些甚么!”

  说罢,喝令鬼卒赶开莹波,押着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几步,只见一个吏员打扮的人手中捧着一束文书,忙忙的走将来,见了本初,即立住了脚,指着喝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畜生,今日来了么?”

  本初抬头看时,却原来就是父亲赖君远,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儿则个!”

  赖君远喝骂道:“你造下弥天大罪,还要认我做父亲么?我当初去世之后,你伶仃孤苦,亏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亲面上,养你为子,收你为婿。你不思报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难逃恶报。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来生的债正还不尽。你今日既这般慌张,何不当初不要作恶。”

  本初哭道:“孩儿自知罪大,只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儿一救。”

  赖君远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

  本初哭道:“爹爹既在这里做个吏员掌管文书,便可善觑方便,怎地救不得?”

  赖君远骂道:“你这畜生休胡说,我今也蒙梁大王念亲情上,把我充做本殿书吏。阴律森严,岂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现做判爷,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况你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赖家贼子。你投拜逆珰,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并非赖本初,却是杨梓了,与我赖君远甚么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时,我也不肯救你。”

  本初还跪到地上,啼哭恳求。房判官喝教起来:“快走!”

  本初只是跪着啼哭,却被赖君远扠开五指,望脸上劈脸一掌,本初负痛,大叫一声,蓦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身子原捆缚在狱中土床上,吓得浑身冷汗。听狱门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细想:“梦中所见所闻一一分明,十分警悟。”

  欷歔叹息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梁家姨父、姨母是个善人,人虽负了他,天却不肯负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刘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为神的为神,为仙的为仙。柳公正直,便送个佳儿与他。如我从前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处?我今虽追悔已无及了。”

  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叹道:“我当初每听人说,阴司果报,只道是无稽之谈,渺茫难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阎罗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个信儿与我,也免得我造下这般恶孽。”

  正是:

  初疑死后无知,谁料空中有镜。
  若还未到时辰,说杀也无人信。

  次日,辰牌时分,只见狱官领着许多狱卒来说道:“今日梁老爷、薛老爷要会审你们这一干人犯了, 快打点到刑部衙门首听候去。”

  本初听说,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阴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亲在那里做书吏,嫡亲的岳丈在那里做判官,也不能救我。况梁状元、薛将军两个是我冤对,今日料无再活之理。”

  又想道:“若论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转来,或者今日梁状元、薛将军也肯释放我,亦未可知。”

  又寻思道:“梦中明明说,教我在阳世受剜舌剖心的现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

  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时,曾说明日再着栾云来拿我。若我既在阳世受了现报,如何又要栾云来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恶死?”

  心里惊慌不定,好像十七八个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当下,狱官把本初上了刑具,并时伯喜、贾二一齐带出狱门,到刑部堂前听审。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堂上三尺幸免,举头三尺难逃。
  目下一波未平,向后一波复起。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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