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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1)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噀,看看苏醒,扶将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先是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说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

  宋江问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为他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

  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着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儿便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慌。你便叫你老儿自跟我去讨与他。”那夫妻二人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戴宗埋冤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

  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吃酒,倒要你还钱!”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两个也兀自要来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道:“公明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

  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都送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对李逵道:“兄弟,你将去使用。”戴宗、李逵也自作别,赶入城去了。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伏侍他。

  次日,张顺因见宋江爱鱼吃,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就谢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

  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贪口腹,吃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张顺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备了酒肉,径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别去了。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锁上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径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他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宋江听了,寻访直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他自个没头神,又无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自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

  宋江听罢,又寻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旁边竖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阑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击花骢。

  宋江看罢,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把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独是一个,一杯两盏,倚阑畅饮,不觉沈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当时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城中有个在闲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径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下。黄文炳因见天气暄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谈乱道的。

  黄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黄文炳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黄文炳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生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道:“这两句兀自可恕。”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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