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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4)


  且说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前踅了几遭,一径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

  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径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着时,输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

  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

  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扎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紬,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煞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煞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人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紬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紬绢铺里买了绫紬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径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诗曰:

  岂是风流胜可争?迷魂阵里出奇兵。
  安排十面捱光计,只取亡身入陷坑。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紬绢缎,──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

  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语。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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