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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1)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到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来,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也俱垂手旁站。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捧酒,那贾琮弟兄等却都是一溜排班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么着的呢,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给邢王二夫人斟过了,贾珍笑说:“妹妹们怎么着呢?”贾母等都说道:“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呢。”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有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那里去?外头炮仗利害,留神天上掉下火纸来烧着。”宝玉笑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儿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说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

  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悦:“你这话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

  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给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两处全礼,何不叫他二人一处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和他二人吃去。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火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进去吓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手蹑脚,潜踪进镜壁去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个老嬷嬷打盹。

  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嗽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话。袭人正在那里闷着,幸他来的好。”说着,仍悄悄出来。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

  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留神吓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媳妇道:“是老太太赏给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

  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点,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理的也太不知理。”宝玉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夯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

  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来。到了花厅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盆,又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儿——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水。”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沏茶的,劝你去舀罢。那里就走大了脚呢?”秋纹道:“不管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壶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他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鬟们斟的——复出至廊下,又给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给他们吃。

  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那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

  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说:“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道:“你只管说罢。”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儿又说道:“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儿的道理!——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颏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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