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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2)


  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欢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姣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礁,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漱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霢霢,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霢霢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也倒干净些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

  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与我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

  暂且无话。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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