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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攀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是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叫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庭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能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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