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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2)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既然发泄,此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翻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

  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

  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胡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稀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所以我就辞了馆出来。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都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的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手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三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这位少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了。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顾说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钱。方欲走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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