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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〇


  马翠清说:“离着远不要紧,得朝着正地方奔。我越想越觉着怪。农业社在那儿摆着,干部在那儿站着,看得见,也摸得着,就凭大叔你这么会算计,怎么总是算拧了账呢?到底儿是集体好,还是单干好;是萧支书这边人好,还是马之悦那边人好,这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您怎么就偏偏不正着眼睛看看,老是不开窍呢?”说到这儿,她又激动起来了,发觉自己到了“边儿”,再往下说,准得过了火,就咕嘟着嘴,不吭声了。

  韩道满说:“不开窍,想不通,萧支书说可以等等您,可是您得认识潮流。不认识潮流,您就要上坏人的当。今天我把话给您说透了吧:我是下决心跟潮流走,往社会主义奔,不能走您给我安排下的那个旧道;那条道走不通,不如这条道光明。您没见我们青年

  种的苗圃吗?收完麦子就往山上栽,支书说,还要开苹果园、葡萄园,还要使拖拉机、用电灯,……您单干,单干八辈子,也甭想搞出这些个来;我凭什么放着大道儿不奔,要往小道上拐呢 ?我的道儿还长着哪!我这回来家里跟您认错,错在我对您帮助不够,斗争也不够;我要搬回来,是要让您跟我走,我可不是来投降的!”

  马翠清听了这番有劲儿的话,感到十分吃惊,忍不住地满脸放光,真想替韩道满鼓掌叫好。

  焦振茂却觉着话语太重,怕把韩百安闹翻了,父子俩吵起来,闹得前功尽弃,赶忙接过话茬儿,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说:“百安,看人看心,听话听音,我觉着,道满那心对你是热的,道满这话对你是烫的,我全赞成。咱哥俩是老交情了,谁全知道谁,晚上没事儿,我好好跟你摆摆心思,坦白坦白。过去,咱们到一块儿光打小算盘,今个我跟你打打大算盘。先拿咱们这个天下说吧,过去是坏人、洋人坐金銮殿,咱老百姓受那份罪,就不用细说细表了。如今呢,老百姓坐天下,过上了太平日子;往后呢,还要过社会主义日子一一你别老是觉着那日子没影儿,不落实,其实,已经到了眼皮底下了。没有社会主义,能有今天这收成 ?没有社会主义,今天这场雨,麦子不就都淋了?这些你都亲眼看见了。咱们再接着说:闯这个天下,人家共产党是经过多少难关!听说,当年人家从南方打到北方抗鬼子兵,走了好几万里,对啦,两万五千里,吃皮带、啃草根子。打咱们北边的密云石匣的炮楼,那是多激烈 !攻不上去,人家把羊毛毯子蘸上水,裹在身上,往炮楼跟前滚。共产党从一开始就净办好事儿,可是还有人反对。蒋介石就反对,地主、汉奸也反对,咱们有些中农户也反对过呀,我就反对过。打鬼子那会儿要军鞋,宰摊一双,我就不高兴;要公粮,总想给点不济的。搞土改,按人口补给我一亩地,我说不贪无义之财,白要人家的地不讲良心,硬退了。后来共产党又搞起农业社,那就更不用说了,咱俩没少在一块儿嘀咕,还骂过呢。不怕道满、翠清笑话我,今天咱们就是要兜底儿嘛 !人是越活越伶俐,不能越活越糊涂。我对新事儿,是一点一点儿明白的。打跑了鬼子,咱们不跑反了;搞了土改,咱们不挨地主欺负了;有了婚姻法,就没人投河觅井的了;办了农业社,穷人过了好日子,咱们这些不穷不富的人,也过上保了险的好日子。你就往后看吧,好事儿还多着哪 !有一件,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老毛病不改,不能遇上一桩新事儿,开头就先反对一阵子了……”

  这个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用意是在说服老朋友,实际上,也是总结着他一生中经历过的一段光明而又不平坦的历史。这是他真诚的坦白,是把一颗已经闪出光芒的心,赤裸裸地捧出来,给他老朋友看一看:以心比心,他希望面前这个可怜人,经过一段糊涂日子之后,跟自己一样地转过弯来,跟上潮流,跟上马老四这些老贫农。

  他继续说:“我过去也纳闷,正像你眼下对我纳闷一样:我为什么不能像年轻人那样,也不能像马老四、喜老头那样,来了个新事儿就拥护;我总是先当对头,过后才赞成。毛病到底在哪儿 ?这一段日子,我找到了。归根结底,是自私,光打小算盘,不打大算盘;缺一副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冲着韩百安,加重语气说,“百安,你这会儿的病也是这个。自私,自私,你太自私了 !”

  韩百安抬起头来,看了焦振茂一眼,又低下了。

  焦振茂并没在意,又往老朋友跟前凑了凑说:“百安,咱们一块儿活过来的,你为什么没我进步呢?我看哪,道满、翠清把你的病根找到了。你也不用捂着、盖着不让扎针、拔罐子了。一句话,就是因为你不爱跟贫农学,偏爱跟坏人靠……”

  韩百安的嘴唇动了半天,冒出一句话:“什么,你也说我跟坏人靠?谁是坏人,我跟坏人干什么坏事情了?你们都冤枉我呀!”

  焦振茂说:“你别急,听我慢慢往下说。你靠着的那些人,你当他们都是好人呀?弯弯绕、马大炮,总想让农业社翻车、断轴;他们偷运粮食,违反政策条文,闹粮、闹土地分红,都是坏事,都是反对好人,反对社会主义呀 !”

  韩百安嘟嘟囔囔地说:“我根本就信不住他们;对他们我早就留着后手。”

  韩道满插言问:“您信得住谁呢?就信得住马之悦!”

  韩百安说:“他是干部,是头嘛。”

  马翠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是什么干部,什么头?是个坏蛋!”

  韩百安一愣,瞪起两只朝里边眍喽着的眼:“什么,马主任是什么?”

  焦振茂用力说:“原来你还在鼓里呀?实话对你说了吧,他是头号大坏蛋!”

  韩百安听了这句话,惊慌失色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大哥,咱们不能不讲良心呀!”

  焦振茂说:“从前我也是瞎讲良心的。你不知道他的底子,知道了,更得把你吓一跳。”

  马翠清说:“他压根儿就不是好人,是披着人皮的狼!”

  于是,焦振茂和马翠清两个人把马之悦如何耍阴谋手段要搞;垮农业社,又如何陷害萧长春和焦淑红,又怎么要强奸孙桂英,又;怎么跟奸商勾搭,等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同时又加上了他们:的评论。

  韩百安听呆了。

  焦振茂说:“这事儿眼下还保密,别乱说。这都是咱们见到的,不是人家哪个干部开会给咱讲的;我看你还对他挺迷信,不得不给;你透透信儿。要不然,你还得跟着他们走,还得上他们的当。他们没死心,还得搞乱子;要是搞起来,不拉你才怪哪。百安,今天我说服你这些话,你想通没有呀 ?”

  韩百安眨巴着眼,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马翠清说:“您讲个干脆的,我们大伙儿也就放心了!”

  韩道满也满脸通红地说:“爸爸,您看看,我说您还不信,这回您该信了吧。跟这伙人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韩百安心里边乱腾腾,脑袋像发面馒头似的往大胀着。他看看儿子,看看马翠清,又看看他的老朋友,终于说出一句话:“我,我谢谢你们的好心。让我再想想吧……”

  焦振茂乐了:“哎,这回还不赖。想通了,把疙瘩解开了,心病去掉了,咱们哥们好跟大伙儿一起往社会主义奔哪,你瞧那日子才叫真正的好日子呀!”

  马翠清也挺高兴。她活泼起来了:“好,好,太好了。往后呀,您就擦亮眼睛,跟他们划清界限,挺起胸脯子,跟贫下中农一道儿走。”

  韩道满说:“对啦,您就一个劲儿进步,像振茂大伯这样。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要为大伙,为社会主义大事业,这样的日子过着才有味儿。”

  他们又热烈地谈论了一阵子才结束。父子俩送走了焦振茂和马翠清,时间已经不早了。韩道满要到羊栏搬行李去,搬回来就睡,明天好参加劳动。火热的劳动在召唤着人们。特别是收获劳动果实的劳动。雨一住,顶多过不上三五天,就要打完场、分麦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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