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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第九十二章

  社员们日日夜夜盼望的那个日子,终于来到了。

  开镰,收割!

  收割,开镰!

  好多人从假日的第三天下午,就摩拳擦掌地待不住了。他们都知道,麦子收割、登场、打轧、人仓,每一节儿都是一个胜利;等到公粮交上去,口粮分下来,那就算把最后的胜利拿到手里啦 !在这个日子口上,谁还能够安静呢?特别是年轻人,好像要过年似的,高兴得睡不着觉;一直到了半夜,还能听见街上有人说笑,院子里有磨镰刀的声音。

  当然啦,东山坞也有少数人愁的睡不着觉,恨的睡不着觉;天不黑,他们就钻到屋子里,往炕上一躺,唉声叹气。马之悦、马斋、马小辫这一伙子人,热油煎心似的等着马志新和李世丹快点儿来。因为他们已经看出,事态的变化,离着他们追求的目标越来越远了,横在前边的关口越来越多了,心里边怎么能够消停呢……

  高兴也罢,发愁也罢,仇恨也罢,丰茂的麦子还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响应着流过汗水的人给它提出来的号召,按照时令成熟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月儿坠到西天边,风儿不吹,树叶不摇,鸡不啼,马不叫。

  北方的乡村,静极啦!

  每一个农家的门儿:大排子门、木板门、小栅栏门,都轻轻地、轻轻地打开了,“嘎吱吱”、“吱吜吜”,一片响声。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跟着一个地走出来。他们每个人胳肢窝都夹着一把长柄的镰刀;镰刀都磨得飞快,在月光中闪着亮儿;有的人揉着眼睛,有的人系着纽扣,跟走到一块儿的人小声地说几句什么,又朝着村西头的金泉河边上走。

  小石桥那儿汇集了一大群人,奔麦地里去了;又汇集了一大群人,也奔麦地里去了……

  人群先奔山坡下早熟的麦地里去。在田间的小路上,形成了长长的、一串串的队伍。

  脚步声、低语声,惊醒了沉睡的田野。

  在月光的斜射下,金灿灿的麦浪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更增加了它那离奇神秘的色调。成饱的麦穗儿,像是就要出嫁的闺女,含羞地低着头,又忍不住地发出微笑。

  社员们一个个站在地头上,望着麦浪,闻着清新的香味儿,听着低声细语,真如同小伙子见了新媳妇,心都醉了……

  韩百仲,这个老庄稼把式,从打记事儿起,经过了多少个春种秋收,经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哪!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次收获,今天这个夜晚这般高兴过。他挽了挽袖子,弯下腰去,开了第一镰;一簇麦子倒在他的怀里,麦芒儿吻着他那围着胡子茬儿的嘴,好似有一股蜜水,流进他的心里。接着,“咔嚓”一声,那一簇麦子,就让他给割下来了。

  这是一声进军号,霎时间,银镰遍地飞舞,“咔嚓咔嚓”,响声一片,多么动听,多么美呀,这又好似迎娶新娘入门的乐队……

  天色由黄变成银灰,又变成乳白,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东山梁吐出了一缕嫩红。

  鲜亮亮的太阳跳了出来,笑嘻嘻地朝着人们问好。

  这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汗珠子,麦个儿也倒了一大片,一垅一排,齐齐整整。

  随着阳光升起,年轻人唱起欢乐的歌子,这边那边,一边刚落下去,一边又响了起来:

  五月端阳好风光,

  石榴花红麦子黄。

  忙收割呀收割忙,

  快打快轧快入仓

  快快交售爱国粮。

  在歌声中,人们更加飞快地挥动着镰刀。在他们行走之间,那麦海的波涛没影儿了;身后却出现了一个挨着一个的麦个儿,静静地枕着麦茬,躺在垄沟里,好似为了铺铁轨摆下的枕木,又整齐,又壮观……

  这会儿,有人发现了一个快手,大声喊:“嗨,割到前边的那个人是谁呀?”

  “哟,他割得可真快呀!”

  “那不是咱们支书吗?”

  “好家伙,他一个顶俩!”

  萧长春没直腰,转过头来,朝着喊叫的人笑笑;又拧了拧镰刀把,运了运劲儿,接着割起来。

  他那割麦子办法挺特别,从地头上插镰起,割到另一头的最后一镰,一次腰都不直,割的时候不直,捆的时候也不直。别人割够了一把,就直起腰,转回身,放在地下,再割第二把,他是一把一把地揽在胳膊上,好像抱着似的;别人割够了一捆,再割一小把,打个“要子”(① :把两小把麦秸连接在一起,捆麦个儿用,俗称“要子”),再捆上,他是割一把,抓着头一拧、一分,再把胳膊上揽着的麦子往下一溜,拦腰一扭,再一扭,顺着两条腿中间朝后一丢,嘿,就是一个麦捆儿啦!

  有个小伙子看着又眼馋,又嫉妒,就大声说:“嗨!你们看,支书好像下蛋哪!”

  “哈、哈、哈……”

  整个地里都响起了笑声。

  萧长春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那个小伙子投过去了,咧着嘴笑着,抬起拿镰刀的那只手腕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

  昨天傍晚,他求焦振茂给他剃个头。青白的头皮,衬托着他那俊气的红脸膛,脑门和眼睛都在太阳下边闪着光。他换上了焦淑红给他新补好的汗衫,那是从军队上带回来的;洗得白净,补得细密,穿着可体;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他下身穿着青布裤子,系着一条皮带。脚上穿着一双蓝帆布球鞋,还扎着一双袜苫。在这金黄无际的田野里,这个年轻的庄稼汉子,显得特别威武,透着一股子蓬蓬勃勃的气势。

  周围的人议论着丰收,交流着喜悦,不断地朝他这边投过敬佩、感激的目光。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麦子!”

  “农业社就是出奇事儿嘛!”

  “不是社会主义,去年那场大灾,不要说收麦子,这会儿咱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逃荒要饭哪!”

  “我头三天就高兴得睡不着觉。要不是跟那伙子坏蛋斗了一家伙,按着他们的心思来个土地分红,麦子全成他们的了,我们不就干瞪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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