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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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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红妈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只要是老头子不闹气,一家过日子和和睦睦,跑断腿她也心甘。她出了门口,又转头来嘱咐老头子一句:“看着鸡别上锅台。” 焦振茂答应着,也嘱咐一句:“仔细找找,看看树根底下,还有家伙篓子里,全都找找。” 淑红妈在拐弯的地方答应了一声。 焦振茂跟到门口,见老伴没影了,回身关了门,急匆匆地回到屋里,又关了后门。他到前门口外边找了一把镐,提着进了闺女住的那间屋里。 焦振茂这会儿真是慌神了。正像老伴想的,吃早饭还是欢欢喜喜的,做活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的,一边干着,还一边给韩百安开心哪! 他跟韩百安说:“别愁眉苦脸的了,想通点吧。” 韩百安叹口气:“我就是想通了,人家也想不通,那不白搭呀!” 他说:“谁想不通啊?除了沟北那一伙子!你别跟他们学,他们都想着当个马小辫,好剥削人、欺负人。就算你能当上财主,剥削人的坏事』附干得了哇?百安,别总想跳槽子,我是想通了,这会儿,谁白送给我一个地主当,我也不当,别说劳心伤神,连命不顾往那儿奔了!” 韩百安说:“我没想跳槽子,我只求个安生啊!” 他不高兴地问:“谁不让你安生了?” 韩百安也赌气地说:“干部呗!” “干部怎么不让你安生了?” “怎么,闹事的又不是我,又不是全盘的,干吗要全翻呀!干吗要翻我呀?” “翻什么?你说的是哪一头话呀?” “翻粮食呗!挨门挨户翻,翻出去全归公……” “谁说的,又瞎胡抡吧?” “大哥呀,唉,你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人家马主任亲口对我说的呀!” “甭信,甭信,没这回事儿!” 焦振茂乍一听,连着摇头,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儿。 政策条文上边,根本就没有“翻粮食”这个字眼儿。除了斗争地主那会儿,贫农团、农会翻过地主家的金银财宝和粮食,谁见翻过老百姓?搞统购那年,大湾有个干部翻过一个老中农,人家乡里还批评那个干部一顿,说他办法不符政策条文呀!不信,不信,没有这八宗事儿! 焦振茂反过来一想,又犯犹豫了。在东山坞也许会来这么一手。因为政策条文上边,固然没“翻粮”这两个字,也根本没规定“闹粮”、“骂干部”这个字眼儿呀,真缺粮,真断了顿,政府从天南地北调运,一个子儿不挣不图,供给老百姓吃用;这会儿闹粮食全是假的,安心要跟政府作对,要往干部眼里揉沙子擦黑蹭屎,就不兴“翻”吗?萧长春会用这个办法压压邪气,治治弯弯绕这伙子人;马之悦亲口说的,更有了八成;王书记又来了。更是把这事当个事看了。可能,可能…… 间歇的时候,焦振茂从大庙里溜出来,去找马之悦,他要问问马之悦是不是亲口对韩百安说了,是不是要挨门挨户翻粮食。 马之悦没在家,马凤兰替马之悦回答焦振茂了:“翻,翻,翻,挖地三尺,一个粒都不留;王书记把主任找去了,正在萧家商量哪,下午就动手!” 焦振茂这回可真慌了。 他家里存着两半口袋陈谷,两半口袋麦子,全都藏在地井里了。过去,它们是焦振茂过日子的定心丸,这会儿,它们成了老头子的大病一块了! 焦振茂这会儿是东山坞进步中农的典型,是积极分子;不论对什么人说进步话,都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因为他身净,心净,手净,没藏没掖,没虚没假,没有一丁点儿见不得人的地方。他敢说,自己走的正,行的端,是个最光明磊落的人。没想到,这回让弯弯饶这群惹祸的根苗一折腾,这点粮食倒成了赃,成了祸,它们可以使焦振茂一个跟头摔倒爬不起来!要说藏粮都归公,他估计不会。但是他焦振茂不同别人。要是从焦振茂家里翻出粮食来,那可非同小可。人家就该问了:“焦振茂,你有这么多吃不清用不完的余粮,你为什么不卖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村里有缺粮户,你怎么不拿出来帮助他们?你不是积极吗?就算不卖,要留余粮,你又为什么埋着、藏着哇?你怕什么,你信不住干部,信不住农业社,还是信不住政府呀?……”这一连串的问题,焦振茂应该怎么回答呢?你有什么话说呢?你浑身是嘴,又怎么说的清道的明呢?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那时候,萧长春、马之悦一定很寒心,唉,我们瞎了眼了,受你骗了,白信任你一回了;沟北的那些家伙,也要站在高岸上趁愿,用白眼看他。他们会说:“噢,闹了半天,你焦振茂跟我们是一色货,你是假积极,真落后,你还厚着脸蛋子骂我们哪!”焦振茂还怎么见人,这个老脸还往什么地方放啊! 焦振茂还得为儿女们想想,自己的儿子是解放军的指导员,在外边指挥上百个人,思想高,有本领,还立过功;这件事儿要是传到军队上去,儿子还怎么管别人呀?自己的闺女是团支部书记,管着一个农业社的青年男女,争强好胜,连乡里都拿她当人看;这件事儿要是传开了,闺女还怎么出门呀? 焦振茂是个开通人,是个爱面子、重舆论的人,二十六拜全拜了,光剩这一拜了,什么全都豁出去了,光剩下这一点点小意思了,办糊涂事?没那日子。焦振茂要把粮食全扒出来,放在明面上,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有别人就有自己,宁可不要这点粮食了,也得要自己这个老脸,也得给晚辈人留一条后路! 焦振茂进了闺女住的东屋里,搬过小柜子,拿起镐头在地上刨了几下子,一块大石板就掀起来了,一个圆井口就露出来了。粮食就在这井里边。他要把它们弄上来,再放到后院的小棚子里去,明摆着,浮搁着,眼前放着;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怕什么。他丢下镐头刚要下井,又想,把老伴打发走了,谁帮自己往上拉呢?有了,先下去用绳子把口袋嘴儿拴住,再上来拉。不过是费点事儿呗。费点事儿,也得背着老伴,不能让老伴看见他这样惊慌地把粮食搬出来。因为老伴好刨根,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回答不出来。在老伴面前,他也得保持一个积极分子的面子。 他找来一根绳子,找来一个小油灯,把绳子先扔下去了,随后,一手端着灯,一手扶着井帮,试试探探地下去了。 这个井并不太深,井筒子顶多七、八尺,到了底又靠井帮掏了个洞,那洞有半个炕大。这井还是闹日本鬼那会儿挖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年月不太平的时候,除了随手用的东西之外,全都放在井里;鬼子清乡围村,往北山里跑不迭,人也钻到井里避难。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的时候,在这一带靠山边的村庄闹得最凶。有一回,顽军跟还乡团来了,把全村的粮食全都抢光了,这眼井就没给他们发现,焦家丁点损失也没受。 焦振茂下到井里,一股子阴气,一股子霉潮的味儿朝他袭过来,觉着透背凉。他划火点上了灯,举着照照,陈谷、麦子妥妥当当地呆在用木板搭起来的台子上。他抖落开口袋嘴儿,伸进手去摸了摸,粮食粒儿还是干干的,鱼子儿似的,没受一点儿潮湿。一个庄稼人对粮食特有的感情,涌到他的心上,他摸着它们,像摸着自己的儿女。 他摸着粮食,呆呆地想着:四多半袋粮食,差不多能有三百斤。一家三口人,就是有一年不收成,也能过得去。老天爷的事儿,说变脸,就变脸,说闹灾,就闹灾;农业社的优越性就是再多,力量就是再大,也管不住老天爷,也不能保住不闹灾呀!庄稼人就是靠土里刨食活着的,闹了灾,就掐了脖;没了粮食,就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呀! 焦振茂摸着粮食,呆呆地站着。他又忽然想起去年闹灾的事儿。那天他睡觉以前,还跟闺女虑了一下社里的庄稼,刚睡下,起了风,他跑出去背柴火,忽下子落了雨,一抱柴火刚抱进小棚子。又哗下子落了一地雹子。这一夜他提心吊胆,满炕上轧苇子。早晨雨停了,他披着衣服朝村外跑,一出村口,看见了他们队长韩百仲站在被雹子砸毁了的地边上发呆,他刚要打招呼,韩百仲就像一堵墙似的倒了。是他跟焦克礼把韩百仲搀到家里去的。那几天,真是满村惊慌满村愁,这个要逃,那个要跑,闹得天塌地陷。只有焦振茂心里有底儿,因为家里藏着粮食呀!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定心丸儿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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