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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还是大前年剩下点芝麻,前年马之悦不让种芝麻,去年又让雹子给平了,一个粒儿都没见着。”

  “嗨,陈粮还不少哇!”

  “船破有底,陈粮食总还有点,芝麻可就这么一升了,我总没舍得吃,昨天换了香油。不是到麦秋了吗,磨了面,好烙顿香油饼吃呀!唉,他妈的,光跟咱们穷人过不去,看见咱们要吃顿饼了,又红了眼,专走邪门儿!”

  焦二菊这么说着,那股子气忿劲儿又冒上来了。不过,她是个快活的直心肠人,不论遇着什么样的事情,都搁得下也放得开。看着萧长春吃得那么香甜,神情又一转说:“长春哪,我跟你爸爸整天叨念你,总算把你叨念来了。舅妈这回要给你办一件好事儿。三十大几的人了,对家里别总是吃凉不管酸。早起我还跟你大舅说那个人呢,他怕我没眼力,怕我给你拉个落后分子来。他可真会糟改人。我这两只眼可厉害了。多进步不敢保险,保险不给你添病。不信,咱们明天就去瞧瞧,一定让你心满意足。怎么样,咱们明天起早就去吧?”

  一提这种事情,萧长春的舌头就笨了。尽管他结过婚,有了孩子,脸皮却特别薄,还不如当下的大姑娘开通。任凭焦二菊很认真地说,他一句也不吭。

  焦二菊说,“我是为你想,也是为咱们这个农业社想,你屋里要是有个人,往家奔着也就心盛了,哪会一个多月连趟家都不回呀!”

  萧长春打岔问:“舅妈,大舅到哪儿去了?”

  焦二菊说:在我这不是也找他吗! 我说长春,你看咋好,头两天光听到个荒信儿,说是有人吵吵着要按土地分麦子,没见实际,也就没往心里边去;谁想到马主任也赞成这个,还说是上边的政策变了,是真变了还是没变呀?”

  萧长春说:“没那宗事儿!”

  焦二菊半信半疑:“没变,怎么这些人闹得楞冲啊?” 萧长春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一边用大手抹着嘴角,一边说:“别听这一套鬼话!”

  “不听是不听,闹的人心里怪不落实的。才一天,村子里就嚷嚷动了。你忑泉表嫂一听这个风传,都吃不下饭去啦,还跟我哭了一场。难怪呀,这一冬一春她可真不易,扯着一群孩子,起早挂晚地干活儿,不就为的多捞点工分,多分点粮食吗?她家土改就分了三亩地,头入社又卖了一亩挂零,按地分红,不把她给坑了!”

  萧长春听了这句话,心里怪不好过,就说:“舅妈,您得空跟她说说,让她放心,咱们农业社,暮要往头走,别人想拉回来,那是妄想!”

  焦二菊点着头,还有几分不放心:“马主任说话顶事儿,他要扭着劲儿,可就难办了;你跟你大舅可得设着法儿劝劝他呀。等着,我找你大舅去。”

  萧长春从炕沿上跳下来,说:“您歇着,我去。”

  焦二菊说:“我这两只脚还累得着哇!”

  听了这句话,萧长春忍不住地笑了。

  焦二菊是当庄焦家的闺女,排行老二。小时候死了爸爸,瞎妈拉扯着她们姐妹俩还有个小兄弟过日子。那年头妇女还兴裹脚,说婆家的时候,男人那头第一条先问这头闺女是“蛮装”,还是“旗装”① (旧社会称汉人为蛮,称满人为旗,汉人女子多缠足,满人反之);就是说,是小脚,还是大脚。要是小脚,闺女就算长的丑点儿,也算有了几分姿色,要是大脚,长的再好看,也减了人才。寡妇家的孩子不干活儿日子难过,没有工夫一天到晚地收拾两只脚,加上焦二菊从小任性,地里、场里、山坡、河边跑惯了,受不了裹脚条子的约束,裹上她就悄悄地松开,裹了一二年,脚不见小,自费了半天事。

  村里多嘴的妇女说闲话,瞎妈说:“算了,就当小子养她了!”没想到,到了十四、五岁,该是找主的时候,这两只脚可就成了大问题,说过的人,一见模样全乐意,一见那两只气死男人的大脚就摇头。大脚焦二菊这个名字,一下子传开了。瞎妈受不住人们的耻笑,硬要从头给闺女裹脚,五尺长的裹脚条子把脚缠住,再搬个大捶木石压上,把两只脚搞得象针扎、刀割一般疼。焦二菊受不了这份罪,一边哭着跟妈说:“妈,我不裹脚了,不找主了,家过老,炕头埋,当一辈子姑奶奶。”瞎妈心一软,只好由她去了,两只脚又自由自在地长起来,从此,也就很少有媒人登她家的门槛子。

  那会儿,韩百仲正给沟北地主马小辫扛小活,每天起早贪黑到山上放羊。断不了在山前山后碰上挖野菜、拾柴禾的焦二菊。头次见面点点头,二回见面问个早,一二连三地混熟了,你吃我一口干粮,我喝你一口水,你替我拾把柴禾,我帮你缝缝窟窿,慢慢地就有了感情。有一回碰上了大雨,两个人跑到一个大土坎子旁边的胡桃树下边躲避,天南地北地说开了知心话儿。说着说着,小伙子朝闺女身边靠靠,楞冲冲地说:“二菊,咱俩成两口子吧。”焦二菊听了这句话,象挨了一针,哈下子跳起来了,连声喊:“不,不!”小伙子吃惊地问:“你看不上我?”二菊两只手捂着脸说:“看的上。”“那你为什么不呢?” “我脚大。”“我不嫌。”“人家笑话你。”“我不怕。”焦二菊挺奇怪:“为什么呀?”韩百仲说:“我们成两口子,是为过日子,又不是娶你当摆设,脚大有力气,咱们好一块儿干活。”焦二菊一头扎在小伙子怀里,哭了。

  过了几天,马小辫的猪棺马老四到焦二菊家替韩百仲说媒。他对瞎妈说:“百仲这个人直心眼,好心肠,力大能干,二菊跟他受不了罪,你也有了靠山。”三言两语,婚事订妥了。可惜,过了“小帖”① (旧风俗订婚男女交换生辰八字的红纸帖)没半个月,出了场事:韩百仲往山上放羊的时候赶上大雨,丢了五只绵羊。马小辫哪里能饶他呀!拿鞭子抽他要他回去找,找不回来轻着罚五年工钱,重着得打个八分死。韩百仲冒着大雨回去找羊,刚进山川,山洪下来,一个大浪头把他给卷走了。好心肠的马老四后边跟来,一句话没喊出,人没影了。回来跟马小辫一讲,马小辫把眼珠一眨巴,说:“夫债妻还。”硬拉焦二菊给他当了使唤丫头。当丫头做活算了,脚碍你什么了?嗨,东家偏在她的脚上挑毛病。马小辫喊一声:“端水来”,焦二菊就浑身打颤,慢了要挨骂,快了还要挨骂,脚步一重还要挨骂。开口就是:“妨家的货,两只脚扇搭扇搭的,象个娘们走路吗?”或者:“走道如擂鼓,一辈子白受苦!东家来了客人,先要焦二菊藏起来,连厕所都不让去,为什么?怕客人看见马家奴才的两只大脚丢人!

  不管旧社会、旧礼教怎么迫害这个女人,焦二菊倒占了她那两只脚的便宜,而以后,她那双脚,帮她踩出一条她应当走的道路。

  焦二菊当奴才的第二年,忽然接到韩百仲托人带来的口信,说他没有死,在北平拉洋车,让马老四帮忙解救焦二菊,到北平找他。那天傍黑他们商量好,三更天大门外的石头碾子旁边集齐。到时候两个人遇上了,就往村外跑,刚过小桥,马小辫的护院子的狗腿子追上来了。焦二菊急了,一纵身,跳过河,撒腿就跑。马老四那会还是个壮年汉子都没跑过她,给狗腿子捉住,挨了一顿揍。焦二菊就靠她两只不屈服的大脚,跑进北平,跑到情人的怀抱里。

  韩百仲一天到晚拉洋车,累死累活顾不上两个人的饭碗,第二年又添了孩子,日子更难过。“屋漏又遭连夜雨”,韩百仲一天出车,碰上“炸市”① (当时的北平十分混乱,各军阀的都下在闹市上扣互殴斗,使得市民、行人四下逃跑,俗称炸市),奔跑不迭,把一条腿摔折了,躺在炕上不能出去挣钱了。两天揭不开锅,耿直的韩百仲对焦二菊说:“你别跟我受罪了,把几件衣服当了,凑几个盘缠,带着孩子回老家去混口饱饭吃吧。”焦二菊一句话没说,抱着丈夫的衣服、帽子、鞋袜就走了。早起走的,过午没回来,晚上没回来,把个孩子饿得哇哇哭,把个韩百仲急得团团转。快半夜,焦二菊回来了。韩百仲说:“我当你自己跑了。”焦二菊说:“上不了天,入不了地,穷人往哪跑哇?我给你挣钱去了。”说罢,一把票子摔在炕上了。原来,焦二菊穿上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拉洋车去了。焦二菊就靠着她那两只坚实的大脚,养活了一家人,还给男人治好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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