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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马立本把脚伸到床下,慌张地寻找鞋子,用脚尖儿摸着穿,继续热乎地说:“萧支书,辛苦了,辛苦了,怎么不等送粮食的牲口骑着回来呢?饿不饿呀,渴不渴呀?”说着,要下床到桌子上端茶壶,耳机子忘了摘下去,差点儿把匣子也带到地下。萧长春接过茶杯没有喝,从右手倒到左手,望着马立本问:“马会计,咱们的预分方案搞出来了没有哇?”

  马立本一只脚蹬在长凳上,一面系着鞋带子,一面眨巴着眼,察看萧长春的气色,小心地回答说:“分户的账目是统计的差不离了,就是还没有最后搞出来。”

  萧长春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说话麦子就要收割了,应该早做出来呀!不然,麦子都打下来了,还能等你慢慢拨拉完算盘珠子再分配吗?”

  马立本听得出,这些话说得虽然很平和,却带着很严厉的批评成份。这位支部书记批评起人来,话说了,还不能让你抓到发火的由头,这一手马立本是没少领教的。他既不敢说硬的,也不便说软的,就连忙推卸责任:“要不也早搞完了,马主任说,等几天,听听社员的意见再搞,免得返工。”

  萧长春说:“分配原则在社章上都规定了,按着上边的条文做就是了,这还用征求什么意见呢?”

  一句话把马立本说得干眨巴眼,又搪塞说:“这是党里边的事情,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摸底儿。反正领导上怎么指示,我就怎么办。”

  萧长春又问:“打算听听什么样的意见呢,马主任跟你说过吗?”

  马立本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样子了。他摸摸桌子沿,又动动算盘、墨水瓶,勉强地笑着说:“什么也没跟我说。我捉摸着,他是想把分配搞得好一点。”

  萧长春说:“搞好一点这是应当的。你是会计,分配工作可是你份内的事,不能光等着听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你得坚持原则才行!”又问:“搞分配的事儿,都开了什么会呀!马立本故意皱着眉想了想,又摇摇头说:“没开什么会吧?这几天我光顾拢账,也没出去。萧支书,你饿不饿呀,我去给您找点东西吃吧?”

  萧长春为了赶路,只吃了一个饼子又跑了几十里地,这会儿确实有点饿了,不过,能不麻烦人,他总是尽可能不多事,就说:“这么晚了,一忍就过去了,明天早晨再说吧。”

  马立本笑着说:“都到家了,还能饿着哇!豆片坊有现成的豆浆,我给您盛一碗来。”

  萧长春不高兴地说:“咦,这可不行!我临走不是要你告诉韩百旺吗?不论是谁,都不许到那儿喝豆浆,那是公共财产,一丝一毫也不能贪占。你别皱眉头,我说的是实情理,你想想,全社八百多口子人,要是每人都跑到那里去来一碗,咱们这个副业干脆关门得啦。你说这话对不对?”

  马立本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个人心眼很透灵,文化高,算盘好,工作也利索,在农业社会计里边,算是一把上手;只是脑瓜子灵活的过份了,平时又有些唯唯诺诺、虚虚假假的坏习气。所以,萧长春一向对他要求较高,或者说有点严厉。萧长春自己念的书少,把自己当成老粗,他却十分爱惜有才学的人,对这种人总有一种很自然的尊重和爱护,诸如中学生焦淑红、焦克礼,都是他关心的人物。他觉着,象马立本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会计,要是调理好了,就是自己的一只膀子呀!

  萧长春再没提分配麦子的事,又跟马立本打听一些旁的情况,就站起身。他要马上找到马之悦,把在麦地里听到的反映跟他对证一下,马之悦是个老同志,对老同志更要爱护,特别是一个曾经犯过错误的同志,萧长春要跟他往明里说,往明里论,决不能看着他再跌一回跟头。他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马立本:“马主任在家里吧?”

  马立本怕萧长春这会儿冷不防地去找马之悦,就说:“在是在,大概早就睡下了。您不在家,他一个人支这摊子,也够累的,没会议的时候,总是睡的比较早。”

  萧长春朝门外看看,月亮已经移到正中天,时辰实在是不早了;况且,自己这会儿正在火头上,找马之悦当面说这种事,很容易不冷静,很可能因为自己的态度关系,影响两个人交心——这位老同志是很爱面子的。最重要的,萧长春也考虑到,马之悦跟这件事情的关系,如果是传言、猜测就罢了,要是真的参加在内,就是个原则问题,一两句话不能解决。应当多想想,想好了再找他也不为迟。于是,他打消了马上找马之悦的念头,重又坐了下来。

  马立本见萧长春不走了,没话想找几句话说,一时又找不到,忽然想起前两天萧老大托他代笔写信的事情,就试试探探地问:“萧支书,您回家来看看还去吗?”

  萧长春说:“那得看家里的事儿缠手不缠手啦。我估摸着还得去,那边的工程要等打完场才能完哪。”

  马立本又问:“老爷子捎信递信想让您回来,马主任怕影响您的工作,就没让我写信去打搅您。您还没有到家看看?”

  萧长春撕纸卷烟,随口答道:“这会儿有小半夜了吧?那爷俩早就睡下,不回去惊动他们了。”抽了两口烟之后,他感到浑身又乏又累,腿脚有些酸疼,就对马立本说:“马会计,今晚上我得把你挤走了。你家里方便不方便呀?”

  马立本连忙说:“行,行,您就在这儿睡吧,什么都现成,我回家睡。”说着,就动手扫床铺褥了。一切安顿好了,见萧长春不象再要出去的样子,这才放下心。说声:“不早了,您歇着吧。”便倒退着带上了屋门,朝外走了。

  萧长春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上,脱下一只鞋子,就又呆呆地想起心思。焦淑红和马翠清在麦田里跟他说的那些话,在他脑袋里翻翻滚滚;村里这件意外的事情,象是朝他迎头泼了一瓢子凉水,使他挺难过,也清醒了几分。回想起来,自己这一段日子实在有点儿松劲,有点儿自满,把丰收后的事儿都想得美美的,顺顺当当的,这实在是太轻率了。为什么你整个心里都装着丰收、想着胜利,你怎么就没有冷冷静静地想一想,前边还会遇到什么困难呢?也难怪,就是让萧长春放开胆子想,也不可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麦子丰收了,农业社的优越性明明白白地显出来了,这是人人都该高兴的事情呀!去年生产没有领导好,你们闹是非,那还情有可原今年生产领导好了,又为什么无事生非呢?丰收了,就把国家忘了,没有国家能有这个丰收吗?咱们庄稼人不是先前那样的庄稼人了,咱们过日子不是光求三个饱一个倒就行了,咱们要往共产主义那个目标奔哪;不用最大的劲儿支援国家建设,不快点把咱们国家的工业搞得棒棒的,机器出产得多多的,咱农村的穷根子老也挖不掉哇鱿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层呢?丰收了,就把农业社忘了,没有农业社,东山坞的人还象过去那个老样子,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这家缺牛,那家短马,国家就照眼下这个样子给你救济粮,给你贷款,也甭想种这么多的麦子,就是种上了,也长不了这么好哇!丰收了,是大伙儿的功劳哇!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层呢?让胜利把你们的头脑冲昏了,唉,萧长春自己的头脑也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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