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嘻着嘴在春林的花房苗圃里轰轰烈烈出大力流大汗的时候,四贵正在韩秋月家心旌 摇荡忘乎所以地搓着麻将。
二祥的卖力流汗是发自内心对春林的感激。花房里的活并不重,锄锄草,施施肥,浇浇
水。啥时候施肥,施啥肥,施多少肥,都是春林一样一样教;啥时候浇水,怎么浇水,浇多
少水,也是春林手把手地教,整枝啦,嫁接啦,这种技术活二祥根本做不了,教也教不会。
浇水算花房里最累的活了,花房里浇水,不能像水田那样灌,也不能像浇菜一样泼。花房里
浇水是喷,一担挑两只白铁大喷桶,两只手一手抓住一只喷桶的把,对着花喷,有的要喷根
,有的要喷叶。两只喷桶灌满水也有一百二十来斤,春林的腿瘸挑水不方便,姚水娟只挑得
半担水,二祥想他只有在这活上报答了,于是他把浇水的事揽下,不让春林和姚水娟插手。
二祥在花房做一天活,晚上下工时,姚水娟就给他十元钱。二祥很有些过意不去,人家还没
有赚钱,自己却一天十元一天十元地赚人家的钱。二祥就跟春林说,别每日每日给现钱,记
着账,到有了钱一起给算了。春林说,我是雇你的工,你做了活,就得给你发工钱,赚不赚
钱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不相干,还是做一日给一日好。二祥就更过意不去,没有别的办法,
他只有出更多的力,流更多的汗,才能让自己心安,才对得起春林的一片好心。这些日子,
二祥啥也不想了,清晨,春林他们没到,他早早地在花棚里做自己能做的事;晚上收工,春
林总要催几遍,二祥才放下活回家。后来,二祥发现春林晚上还要到花房守夜。春林是有家
有口的,这样太辛苦了。二祥主动找春林,要把看夜的事揽下。起初春林不同意,说这样太
累,看二祥诚心,说若是让你看夜,一夜再给你五块钱。二祥执意不接受。春林就说你不接
受,就不能让你看夜。二祥就只好退一步,说看夜的钱,现在不能给,等花房真赚了钱再给 。春林也就同意了。
四贵的心旌摇荡是他自己精心营造的。四贵那一天跟二祥没说透,说了一半藏了一半。
四贵头一回看到许茂法的小老婆侯桂枝心里就生出一种不快。他的不快是因为侯桂枝长得太
鲜嫩,许茂法老贼的日子过得太惬意。许茂法日子过得惬意,四贵打心里不舒服,他一辈子 忘不
了许茂法让他做过乌龟的耻辱,尽管事情没有闹出来了,事情又发生在那种不是人过的年月 ,可村
上人都还是晓得的,他让他戴了绿帽子是不可改变的铁一般的事实;尽管二祥变着法,报复
了许茂法,可许茂法也报复了二祥,只能算个平手。这让四贵一直耿耿于怀,可他又找不到
报复他的办法,打,打不过他;损,他一直光棍一根。四贵就只好把仇和恨埋在心底。一看
到侯桂枝,四贵压在心底的东西泛了上来。四贵喜笑颜开地招呼侯桂枝,问她想买啥鱼。侯
桂枝说想买两条活鲫鱼。四贵随手就捉了两条又大又肥的活鲫鱼装到塑料兜里,称也不称
就递给侯桂枝。侯桂枝问多少钱,四贵说,初次见面,咱是一个村的,我跟许茂法是邻居,
算是我的见面礼。侯桂枝说这怎么行呢?四贵说这有啥不行的呢?我也常吃许茂法的肉。侯
桂枝见四贵说得实实在在,犹犹豫豫地离开了菜市。脚下犹豫,心里还是挺高兴,她最爱 吃清炖活鲫鱼。
侯桂枝回去就把心里的高兴告诉了许茂法,许茂法说,四贵的鬼心眼多,他才没那好 心
,他是看你有生意做,先给点甜头拉住你,好赚你的钱。第二天侯桂枝上菜市,四贵又主动
地招呼。侯桂枝怕他又送,说今日不买鱼了。四贵说,今日你想要我送我也不送了,老送我
吃啥?不过嘛,邻居买鱼,我可以比别人便宜一些。四贵的话一下就勾住了侯桂枝。四贵问
她,想买啥鱼?侯桂枝说,还要活鲫鱼。四贵又给她捉了两条活鲫鱼,说别人卖六元五角一
斤,给她六元一斤。侯桂枝高高兴兴提着鱼走了,临走美美地谢了四贵。侯桂枝回去又把这
事告诉了许茂法,许茂法说别让他骗了,弄不好扣你的秤。侯桂枝不信,把鱼放到自家的肉
秤上称,非但没扣秤,还多了一两。许茂法却还是说,小心上他的当。侯桂枝心里就不高兴
,她觉得许茂法这鬼老头子赚钱赚黑了心,自己常扣秤,肉泡水,还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她 在心里帮四贵说话。
侯桂枝再去菜市,许茂法给她篮子里扔了一块肉,咱不白沾他的便宜,以后不要再到他 那里买鱼。
一来一往之后,侯桂枝没听许茂法的,她还是到四贵那里买鱼,她只是不跟这鬼老头子 说
,她反跟四贵说,以后不要便宜,也不要多给她秤,死老头子不让我买你的鱼,我偏要买你
的鱼。四贵心里就蜜一样甜,说,你想吃啥鱼,我就给你弄啥鱼。侯桂枝就把自己的嗜好告
诉了四贵,她最爱吃鲫鱼,鲫鱼肉嫩,汤也鲜。四贵就天天给她留,只是瞒着许茂法。
天热了,许茂法租的那间屋没窗户,又通着店,满屋子都是肉腥味,侯桂枝热得睡不着 ,或许是许茂法过了那新鲜劲,
或许是许茂法有些力不从心,他毕竟比侯桂枝大二十五岁,许茂法就送侯桂枝回汪家桥家里 住。
侯桂枝回了汪家桥,许茂法有了心思就回家来住,没那心思就在店里住。侯桂枝也是高兴了 到店里去看看,不高兴就在家里呆着。
那日四贵经过韩秋月家,让韩秋月叫了进去,说是三缺一。四贵就坐下陪着三个女人玩
了一下昼。这一玩不打紧,韩秋月让他第二日下昼还来,说许茂荣儿媳回了娘家,凑不成局 。
四贵和韩秋月上昼都在菜市做生意,中昼打烊时,韩秋月又专门叮了四贵一句,怕他睡
中觉误了局。其实四贵是不会误局的,他有事要到那里去,只要侯桂枝不上街,四贵会特意
给她留鱼,乘去韩秋月家去玩牌先把鱼送到隔壁侯桂枝那里。
事情也巧了,四贵给侯桂枝送去鱼之后走进韩秋月家,韩秋月说今日开不了局,张瑞新
老婆上无锡去了。四贵说,缺个人还不好找,许茂法老婆不是在家嘛!韩秋月说,她会吗? 四贵说,跟着许茂法还有啥不会的呢?
四贵一请就把侯桂枝请出来了,她玩得虽不那么熟练,可手气不错,上来就连和了三把
。韩秋月看出侯桂枝不是那种怕生的薄脸皮女人,一边玩就一边说笑起来。
"许茂法怎么老不回啊,年轻轻的也不嫌冷清?"
"他不回来我倒落得清静,跟他睡一起,我醒过来总以为跟我爹睡一起。"
侯桂枝一开口就让大家笑痛了肚子。最开心的还是四贵,四贵一听这话,心里想,老东 西怕是不行了,她对他一定不满意。他故意逗她说:
"哎,越老越新鲜嘛!都说杀猪的做那事特厉害。"
侯桂枝一边摸牌一边格格格地笑。
"让四贵说着了吧。"
"你才瞎说呢!半睡不醒的,嘿嘿嘿……"侯桂枝一边笑一边还偷偷地瞟了四贵一眼。 四贵被侯桂枝这一眼瞟得浑身发飘。
四贵在韩秋月家跟侯桂枝眉来眼去心情飘然的时候,二祥则在花房里大喘着热气。他精
赤着上身一口气浇完了要浇的花,前胸后背的汗一条条小溪样往下流淌。
二祥坐在一块石头上淌着汗,不时提起茶壶喝两口茶,两眼定神地看着春林摆弄盆景。
春林细心地在给盆里的树压枝整形。二祥觉得奇怪,一个人为啥说变就变了呢?村上像他们
这年纪的人,年轻时数春林有血性,也数他胆大。他打游击,上部队,做干部,一直是轰轰
烈烈。挨了斗,他也没记大家的仇,往公社跑,跟别的大队借,千方百计给全大队拉了电,
这是全大队人恩念他的一件最大的政绩,当时周围的大队都已灯火通明,惟独他们一片黑。
当时有社员开玩笑说,咱黑灯瞎火的,弄出来的孩子保证没别村的聪明。通了电,全大队的
人欢天喜地,春林忽儿就变了一个人。他自己撤了自己的官,上面来人请他做干部,他死活 不答应。
春林直起腰,看二祥在傻看着他,他说你这么看着我做啥,走,到门口去抽支烟。两人
坐到院门口的石条上抽烟。春林说,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咱们老了,那回你要背我的枪
,好像就是昨日夜里的事。二祥说,刚才我还在想,你怎么会变成了另一个人。春林说,我
没有变,只是活明白了。穷的时候想翻身,连命都不顾;翻了身想当干部,豁出命地干;你
一心一意想为大家做点事情,结果到头来,挨斗,游街,罢官。你晓得,世上啥事最难做
?二祥摇摇头。春林说,世上最难做的事是管人。人是不愿受别人管的,人管人永远管不好
人。所以我不愿意管人了,我管自己,我想做点啥就做点啥。看看书,学点知识,做点自己
愿意做的事,多好。二祥说,种花技术就是从书上看来的?春林点点头,说除了知识,还要 用脑子。
姚水娟提着暖瓶给二祥的茶壶里续了些水,说,落落汗,去河里洗个冷水浴。二祥感激
地接过茶壶,点头称谢。姚水娟又递给二祥十元钱。二祥低着头接过钱,跟春林说,我这辈
子算是完了,没有知识,也没脑子。春林说,你人好,脑子也不笨,只是不会积累经验。二
祥说,经验也不是东西,怎么积啊?春林说,你是不愿用心,不愿记事,比方说,你走路,
过缺口,没当心脚踏空了摔了一跤;回来的时候,你没记住这路上有个缺口,结果又踏空了
,又摔了一跤。这个缺口,让你摔了一跤,可你没往脑子里记。所谓聪明和笨,差异就在这
里,聪明人只是会记。老人言,不要气,只要记,也是这个道理。你做事也是这样,只是闷 头
做,从来不用心记。今日不想昨日做的事,啥做对了,啥做错了;对的对在哪儿,错的错在 哪儿
;明日做事错的继续错,对的反不一定再做对。二祥一拍大腿,你说得真对,我就有这毛病 。
四贵再到韩秋月家搓麻将,依旧先把鱼送进侯桂枝家。侯桂枝不在堂屋,四贵也没喊,
径直往里走。侯桂枝的房门虚掩着,四贵贴门缝往里看,侯桂枝躺在床上,听到人进屋,她
晓得是四贵,在床上欠起身子说,你来了,我病了。四贵就推开房门,见侯桂枝只穿个裤头
和小汗衫,四贵有些迟疑。侯桂枝说,你又拿鱼来了,今日吃不了了。四贵说,鱼还活着,
我把它养到水缸里。四贵就走出房,把鱼养到水缸里。他从水缸里舀些水,洗了洗手,然后
又走进了侯桂枝的房。四贵说,今天搓不了麻将了。侯桂枝说,搓不了了,我跟韩秋月说过
了,你坐吧。四贵就在床前坐了下来,看着穿得非常单薄的侯桂枝,他一口口咽着唾沫。侯
桂枝说,你渴吗?四贵说,不渴,我是让你逗得发烧。侯桂枝笑了笑没说话。四贵说,许茂
法没回来看你?侯桂枝说,昨晚回来了,清早就走了。四贵说,他不晓得你病?侯桂枝说,
晓得,一点热伤风,不打紧,已经轻些了。四贵说,发烧吗?一边问一边就起身走到床前,
伸手去摸侯桂枝的额头。侯桂枝说,不烧,把房门关上,别让人看到了,不好。四贵如获圣 旨,旋即转身把房门轻轻关上,还插上了闩。
四贵仍回到床前,仍伸手去摸侯桂枝的额头,侯桂枝没有反对,四贵就得寸进尺,四贵
的手没有受到抵抗,于是他立即就扩大战果,一直扩大到他想扩大的地方。侯桂枝捉住四
贵放肆的手,说,你想要我?四贵点点头。侯桂枝说,你真要我,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四贵
说,一百个都行。侯桂枝说,只要一个。四贵说,啥条件?侯桂枝说,你要我,就得真喜欢
我,一直喜欢。四贵说,嗯。两个人的气都粗起来。四贵梦呓般说,他真的老了吗?侯桂枝
也梦呓般说,他是条老丝瓜,又软又松,浑身都是猪屎猪油味。到了这时候,一个有心,一 个有意。
四贵顿时火起,复仇的机会终于来到,他带着对许茂法的仇恨,带着对周菜花的惩罚, 带
着对侯桂枝的倾慕,他英勇起来。侯桂枝死去活来,说不清她是病还是痛苦还是欢乐,她不
住地掀起一层层波浪。四贵说她像一条鲜活的鱼,叫他有些捉拿不住。四贵竭尽全力,终于 制服了她,他胜利了,他报仇了!
让四贵吃惊的是,事后侯桂枝跟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她说,只要许茂法不回来,你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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