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二十四,年关才真正有了年关的气氛。不只是顽皮的孩子提早偷着鞭炮到处放
,空气里夹进了硫磺硝烟的气味,更能显示年关气氛的还是祭灶。
老辈传下来,二十四日祭灶神,请求灶神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民俗已经 失传了许多年,日子一好,人们先就想到了这些。
祭灶神用的是糯米团子。江南农家过年都要蒸许多各种馅的团子,蒸好后凉透再放到缸
里,过年每天早晨煮团子吃,一直会吃到正月初十,正月十五再还灶,再做团子。二十四日
,村里家家户户在祭灶神,村里到处弥漫着糯米团子的芳香。
二祥记不得啥时候祭过灶神,用他的话说,连肚皮都吃不饱,还祭啥灶?祭不祭一个 样
,大不了叫我挨饿。今年二祥也要祭灶。田里的稻子收下来,他就自己跟自己说,今年怕是
要祭祭灶神爷了,他还把这打算告诉了菊芬大嫂。二祥祭灶的念头产生于稻子的丰收。他交
完公粮,家里还存一千三百多斤稻子,他活五十三岁,家里头一次
有这么多粮,他再也不用愁吃了。人要是不愁吃穿,总还是会想出些事情来做。
二祥到高镇加工厂,磨了五十斤糯米粉,割了五斤猪肉,买了豆沙,豆腐皮,从地里挖
了摊菜。二祥只会做一般的团子,不会包过年团子。他就请菊芬大嫂帮他做过年团子。菊芬 先做自家的过年团子,然后再帮二祥做。
祭灶神用的是第一笼团子,笼里的团子内容很是丰富,内容里寄托着农人的全部希望。
主妇头一样要做的是米囤,用白糯米粉做好米囤,还有盖,用钢针在表皮压出草编的痕印, 里
面装满馅代表米,米囤盖上压一只小元宝,表示财粮富足;然后做人口钱,家里有几口人就
做几个大元宝,元宝里裹的也是馅,大元宝上再摞一只小元宝,表示人人有钱;然后家里养
啥牲口就做啥牲口,养牛做牛,养猪做猪,肉猪只做一个猪头代表,母猪则做成全猪,身旁
还要围上一窝小猪崽,再做羊,做兔子,表示六畜兴旺;剩下的空再做团子。第一笼祭灶的
团子包的都是素馅,馅由青菜和豆腐皮剁成。蒸熟后,由家里的男主人贴上灶门神,烧香点
烛,筛酒化锭,烧纸磕头祭灶。祭灶时,其余家人都要回避,不然新的一年里脸上会长癣,
说是灶王爷拿糯米团子砸的。祭完灶,家人们就立即可吃笼里的六畜和团子,但米囤和人口
钱不能吃,人口钱要到年初一早晨才能吃,米囤要到过年团子全部吃完才能吃。
菊芬帮二祥做了米囤,人口钱,问二祥还要做啥。二祥说做一头肉猪,再做两只兔子。
菊芬说,祭灶应承了的东西,你就得真养。二祥说,真养,要不养猪,不养兔,田里不施基
肥,庄稼就长不好。菊芬笑笑,她是真笑,是开心,她高兴二祥老了,倒会过日子了。
过了二十四,一日快一日,转眼就是大年夜。大年夜是"做羹饭"祭祖的日子。二祥自 分家立户后,从来没有祭过祖,他也想要祭祭祖。
二祥祭祖,没跟大吉说,也没有告诉四贵,当然更不会跑到高镇去跟三富说。二祥只是
自己在心里盘算。二祥"做羹饭",并不是一心要祭爹爹和他娘,日子一好过,他最念想的 是云梦
和正中。二祥想得很厉害,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他想为啥这样的好日子不早点来,早有
这样的好日子,他就不会让云梦到上海做奶娘,云梦要不到上海做奶娘,她就不会受那油头
金边眼镜的骗,就不会重嫁人;她要是不重嫁人,正中也许不会得病,不得病就不会死。每 每想到这里,二祥就悔恨交加,就会落下眼泪。
二祥想,有了好日子,不能光自己一个人享受,也该叫她娘俩一起来享受享受。于是,
二祥就打算大年夜"做羹饭"祭他们。既然"做羹饭",只祭他们娘儿俩怕不行,爹娘会生 气
的,别的祖宗会责怪的,祖宗们要是生了气,报复他是小事,对云梦和正中肯定不好,他们 娘儿俩就会
遭罪。二祥想到这一层就打算祭所有的祖宗,多摆两桌就是了,他们也不真吃,只
是表示个心愿而已。二祥下定了祭祖的决心,可碰到了一个难题。他从来没祭过祖,不晓得
一共有多少位祖宗。这事他不愿叫大吉、三富和四贵他们晓得,倒不是怕他们来吃他的饭
,这么多年不祭祖,突然祭祖,他们会笑话他的。不想让他们晓得,自然就不便开口问他们
。可是祭祖时,祖宗们的位置不是可以随便摆的。他听他爹爹汪涵虚说过,祭祖的碗筷酒盅
不可多,也不可以少。放多了,有空位,家里就会死人;要是放少了,就有祖宗没座位,没 坐上席的祖宗会生气,会来讨债。
二祥为这事伤了脑筋,没办法他就来笨办法,找出笔,拿来纸,把祖宗一位一位列出来 。
列来列去,他只能列清他的公公(爷爷)和亲娘(奶奶),连公公的兄弟他都弄不清了。真
是难坏了二祥,二祥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只好去找韩秋月。韩秋月先是愣眼看二祥,看到二
祥对云梦和正中的一片真情,心里倒很有触动。她想,要是她死了,她的女儿女婿是不会祭
她的。想到伤心处,倒觉得二祥越活越像个人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吃饱了肚皮就没愁事的呆
子。韩秋月真给二祥出了个好主意,她说现在时兴自助餐,你也给他们来个现代化,给云
梦和正中单放个小桌,其他的祖宗就吃自助餐,这样就无所谓多少碗筷酒盅了,只要请的 时
候都请到就行了。二祥的嘴又嘻了开来,说还是你主意多。说完二祥就嘻着嘴往外走。二祥
毕竟是个粗心的人,他一点都没想到该说些客气话,关心关心韩秋月。韩秋月这时却真想得
到别人的关心,过年了,孤寡一人,家里冷冷清清没一点生气,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二祥准备好家里的一切,出门去请祖宗。头一次请云梦和正中回家,他像对待新死去的
人一样郑重,他带了麦秸草。二祥来到云梦和正中的坟前,点着了香,双手捧着香,作了揖
,说云梦,正中,我来接你们回家过年,如今的日子好了,你们也回家看看,告诉爹爹和我
娘,让他们把咱们的祖宗长辈都请来,我给你们引路。二祥说完把手里的香插到坟旁。
二祥往家走,每经过路上一个缺口,他都把麦秸草担到缺口上,为云梦和正中一路架桥
。回到家,二祥点亮桌子上的蜡烛,再点着一炷香,拉开门,站在门口捧香作揖,说列位祖
宗请进家吧。请完,二祥把香插到门旁的砖缝里。二祥关上门,先给大桌上端上四大盘菜, 上
一大罐"杜缸酒"(水酒),放上一些酒杯、碗、盘子、筷子和调羹。做好这些后二祥说, 列位祖
宗,现在生活好了,城里人都兴吃自助餐,今日我也请你们吃自助餐,大家随意。二祥再
接着给小桌上菜,摆了两副筷子,两只酒杯,两只调羹和两只碗,摆好后二祥说,云梦、正 中
,你们是自家人,这边小桌上请。二祥把凳子拉开一点,让他们入坐。祖宗们吃着,二祥到
墙角里给祖宗烧锡箔纸锭,烧完纸锭,二祥拿蒲垫放到地上,给祖宗磕头。磕完头二祥给祖
宗们再添酒。先给大桌上再上一罐"杜缸酒",再给云梦和正中添酒。添完酒再上饭。二祥
小心翼翼地来回穿梭着,小心是怕碰了凳子,说一碰凳子,祖宗容易摔倒。添了酒,上了 饭
,二祥再给祖宗磕头。二祥来到云梦和正中的小桌前,看到小桌上的蜡烛头哔哔扑扑爆出了
一个灯花。二祥心里一喜,总说灯花开,贵客来,云梦和正中来了,他们一定是来了的。
二祥送走祖宗,把菜重新热了,打开一瓶洋河大曲,自斟自饮喝起守岁酒来。他做了红
烧鱼、红烧肉、猪蹄炖萝卜豆腐,还炒了一盘黄豆芽和一盘油菜。祭了云梦和正中,二祥的
心里反而更加沉甸甸的。心里沉,酒喝起来就有些猛。不一会儿,一瓶酒下去了一半,二祥 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他觉得头有些沉。
门外已经有人放起了鞭炮,二祥也买了两挂小爆仗。二祥打开门,看到许茂法在门口的
场上画弓箭,他画了三支方天戟。画弓箭是驱鬼神,画三支方天戟,还有平升三级的寓意在 其
中。二祥问许茂法还有没有石灰水。许茂法说有。二祥说,我也想画弓箭。许茂法就把石灰
水桶给了二祥。二祥头有些沉,但没有醉,他在自己的门口也画了三支方天戟。二祥画完后 ,
桶里还有石灰水,他提着桶去还许茂法,正好走过韩秋月家门口,韩秋月门口没有画弓箭。 二
祥停住了脚,别人家都画了弓箭,鬼神不敢入内,惟她没画,鬼神不就都跑到她家去了吗?
于是二祥就也帮韩秋月画弓箭,他也给她画了个平升三级。画完了,石灰水也完了,二祥
见许茂法关了门,他就没敲门,把石灰桶放到他的门口。
二祥转过身来,见韩秋月的门没有关,屋里亮着灯。二祥为韩秋月做了事,想把帮她画
弓箭的事告诉她。二祥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声。借着灯光二祥往里走,桌上吃过的碗
筷没有收拾。二祥往里屋看,见韩秋月默默地坐在里屋的灶前,再细看,她在无声地哭泣。 二祥不晓得她出了啥事,一时有些慌。
韩秋月没出啥事,只是心情不好。人的心情这东西很难说,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有时
候好,好得没头没脑;有时候坏,坏得也没头没脑。二祥来问祭祖的事的时候,韩秋月心情
还是好好的,可二祥前脚走,韩秋月后脚心情就坏了。她想到了云梦,云梦跟二祥没离婚就
跟别人过,对二祥没情没意,她死了,二祥居然还时时念着她,祭奠她。相比之下,她就太
可怜了。张兆帮抓进监狱时,她刚二十七岁,自己带着女儿,又当娘又当爹,含辛茹苦,酸 甜
苦辣往肚里咽,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女儿却一直不把她当娘。张兆帮在的时候,为了报
复他,她是做过一些出格的事;张兆帮进了监狱,她是个女人,哪个女人不怀春?猫还叫春
呢!她需要男人,她曾动过改嫁的念头,可没有碰上合心意的人,头一个男人嫁错了,她不
能再捡到篮子里就是菜,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村上的人她只看着大吉有些顺眼,可要拆散大
吉和菊芬,她自己也不干,只不过是偷偷做些苟且之事。没想到被二祥撞上,又让女儿瞧见
。后来她看到女儿和那个小男孩玩洞房花烛夜的把戏时,心惊了。她意识到了当娘的责任,
她再没对哪个男人动过心,清苦孤独寂寞难挨,她宁愿自己躲被窝里哭,也再不做那种事。
可是,红卫兵还是拿她游了街。女儿女婿不但不给她安慰,反而伤口上撒盐,跟她断绝来往
。她一直企求他们的原谅,可到今天,他们都没登过她的门,也不让外孙见她,外孙半大小
伙子了,还没叫过她一声舅婆,她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看他。听着人家一家人团圆欢笑,看
着屋外别人过年喜庆热闹,却没有一个人来问候她一声,只有冷冰冰的空屋陪伴着她,她怎 么会不孤独不伤感。
"我帮你也画了弓箭,你要不要去看看?"二祥不晓得该说啥。
"谢谢你的好意,其实画不画无所谓,我还怕啥呢?"韩秋月坐在那里没动。
"还是画的好,别人都画了,就你不画,野鬼不都赶到你这里来了。"
"他们爱来就来,把我一块带走才好呢。"
"你怎么这样丧气,如今日子好了,今日是大年夜,该高兴才是。你买爆仗了吗?"
"我一个女人家,还买啥爆仗呢?"
"噢,也是,女人胆小。"二祥就再没了话,他见韩秋月不说话,就不好这么干站在这 里,只好说:"你要是不想看,我就回去了。"
韩秋月真不希望二祥走,她想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但她开不了这口。二祥帮她画弓箭,
来看她,她很感激,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想到她呢,倒是这个呆子,还想着她。看着二祥走去
的背影,她真想叫住他。可她还是忍住了。呆子二祥也是,他又不长眼神,如果他聪巧一些
,他会看女人的眼神,他就不会这样草草地离开。这个时候,他只要稍用些心思,再给她一 些安慰,她或许会留他一起共度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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