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娣的死,震动了汪家桥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惊愕了,他们都以为,文化大革命文化
大革命,不过是搞点文化活动闹着玩而已,如今闹出人命来,这可不是闹着玩,要闹出了人 命
就不是玩,也不好玩。村上人看着张光宗兄妹三个惨兮兮地搬葬林春娣,一个个都流下了同
情伤心的眼泪。二祥心里也有些不好过,他自我反省,对韩秋月的幸灾乐祸太过分了。
许茂法不敢出来帮着张罗林春娣的丧事,韩秋月游街回来连面都不再露,就这么三个孩 子
,没个男人出来主事。二祥走进了林春娣的家,进了家,二祥先摸住清早的肩头。他一看到
清早,立即就会想到清早和正中是同一天生的,见到清早就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情。每回看
到清早,他心里总会对自己说,要是正中在,也长这么高了。
二祥安慰完清早,对光宗说:"给我五十块钱,我找人一起先给你娘买一口棺材,立即
让村上的人帮着通知你们的舅舅、姨娘、姑姑和所有亲戚。"
张光宗哪来钱?二祥就找了许茂法,说许茂法,你不能只顾弄人家,不顾人家死活。许茂法 没话说,塞给了二祥二百块钱。
二祥又找了张瑞新,他说张瑞新不像话,自己张家一族里的人死了,不出来张罗,太不讲
人情。张瑞新是怕连累自己,林春娣是让红卫兵逼死的,他一族人去插手,怕惹麻烦。让二
祥说后,他觉得也是,人都逼死了,红卫兵还能怎么着?于是他走出家门,让队里的人帮着 料理林春娣的后事。
张光宗办完了娘的丧事,就离开了家,也不晓得他是回了学校,还是去了别的地方,连
清早和他姐也不晓得,他走的时候没有跟他们说,他们两个也没有问。母亲的死清早和他姐 不光记着红卫兵的仇,也恨他们哥。
自从二祥在高镇看到云梦游街,或许也因为林春娣的死,二祥不再到高镇看游街,也不
再跟着小青年戴着胳膊箍,举着小旗喊那些口号。队里的事没人管了,张瑞新不再吹那哨子
,吹了也没几个人下田做活。二祥就终日躲在家里,趁机在家歇歇。
四贵贼兮兮来找二祥。二祥一看四贵的样,晓得他肚里准又装了与二祥有联系的
事情。他总是这样,他要给二祥出啥主意,知道了与二祥相关的好事,总是这么贼兮兮来
找他。不过,二祥已经不像过去,这些年活下来,他对世事看得有些淡,他也不再想发财,
他觉得老天爷不怎么喜欢他,从来不给他一轱辘顺路走。他好不容易买到甘蔗苗,把苗栽到
自留地上,正拔节长秆的时候,这鬼天一天到晚下雨,淹得他的甘蔗长得跟芭茅一样细。他
掐一根嚼嚼,他妈的甜不甜,咸不咸的,卖给谁都不要,扔给村上的孩子们都不喜要,让他
干赔了本,还要遭一只眼顾庆生数落。二祥灰了心,自认天生就这命,能有口饭吃,饿不死
就知足了。所以,四贵进屋,二祥依旧躺床上没有起来。
"快起来,有好事。"四贵进屋,看二祥没反应,他想先把二祥的欲望勾出来,然后再 卖关子。
"好事?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能有啥好事?"二祥仍躺着没动。
"你来好运了。"四贵在椅子上坐下来,二祥仍没有起身,四贵就有些伤情绪,"既然
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操那心,不费那劲了。"说完四贵就起身要走,不过他起得慢腾腾的 ,走得也黏糊糊的。
"喏。"二祥还是想知道他肚子里的东西,从枕边摸出那盒捡到的大前门,从里面抠出 一支递给四贵。
四贵接过烟一看,乖乖,大前门,这是怎么啦?二祥说,老天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不 知怎么弄错了人,扔给我这包烟,还弄得我跌了一跤。
四贵连吸了几口,味道就是比大生产强。
"有啥事你就说吧,还绕啥呢?"二祥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你晓得NFA21,下放的工人都回 城造反了,还有停办的农大分校的学生,四清工作队队员
,还有复员军人,民办教师,都上去造反了,他们说,他们都应该在城里安排工作,不该在 农村种田。"四贵说得有些故弄玄虚。
"能造出啥名堂呢?"二祥反应冷淡。
"人多势众力量大,他们说了,不给解决,就躺在政府那里不走了,就在那里吃,在那 里睡,直到解决为止,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上面就拿他们没办法了?"二祥有些不相信。
"这年头,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
"这跟我有啥关系?"
"这你就太傻了。你这不是来机会了吗?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还出国去帮朝鲜打过 仗
,你想想,跟你一起出去当兵的人,有谁在家种田?东村的泉根,在咱县农机厂,还他
妈当了科长;曹家村的凌全明在民政局做事,孙家村的炳奎最差了,他也在高镇放电影。就
你他妈老实,在家里种田,受苦受累,还要挨饿,连他妈老婆都养不起。再来根烟。"四贵
说得起了劲,他也发觉二祥听出了滋味,于是不失时机地向二祥伸了手。
二祥的欲望已经被四贵勾出,又忍痛从烟盒里抠出一支烟给四贵。
"你给革命做过贡献,还立过功,还为革命丢过一截手指,卖了那么多
年命,就他妈给个勋章打发回家来种地啊?不说当官,起码也得在城里给安排个事做!这事
也就只有你老实让人家欺负,这世上都是这个样,专拣老实人欺。"
二祥被四贵说得来了气,是啊,凭啥他们可以安排工作,我就不能?这些年挨饿受苦,
原来根子在这里,都是让这帮走资派坑害的!二祥的气上来了:"那你说我怎么办?"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同样是人,同样参加革命,为啥他们就闹到城里上班,
成了居民,你就在家刨地当农民?你到县里去造反,找他们评评这理,说出个一二三来,说
不出来,就要他们落实政策,给你在城里安个工作,城里不行,也得在高镇安个事做,不拿 到铁饭碗,你就不要回来。"
"能行吗?"二祥还是有些疑惑。
"不信,你到城里看看去,板上钉钉,说到底,你是我哥,我骗你做啥?我是替你着急 ,一听说就来找你的。再来支烟。"
"没有了,最后一支已经让你抽了。那我找谁去呢?"
四贵就有些不满足,说起话来就少了些热劲:"找县委去啊,别人能解决这问题吗?哎 ,你敢不敢?要是不敢,我就算白费劲啦。"
二祥被四贵激得来了怨气:"我怕谁啊?我朝鲜都去过了,飞机大炮在头顶上轰我都没
怕;美国鬼子我都不怕,还怕他们?他们算啥?水库工地那个王八蛋那么凶,我怕他了吗?
我想打就打他,坐牢我都不怕,还怕啥?我前边有〖FJF〗簈〖FJJ〗
,后头有个屁眼,我啥都不怕。"
四贵这才起身:"不怕就好,造反嘛,就得有个造反的劲头,要没有胆量,没有魄力,
没有斗争精神,这反就造不成。行了,要是真造到了好处,别忘了我就行。"
二祥把四贵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他越想越觉得四贵说得对。他后悔这些年怎么就没
有往这上头想呢,光晓得受穷,受苦,受累,受罪,心里冤也只是认命,想不到这些苦,这
些穷,这些累,这些罪,本来是不该受的,都是这些走资派强加给的。别人享福,他受苦,
想想真冤。想到后来,二祥打定了主意,这反非造不可。
第二天,二祥找了曹德刚。曹德刚问他有啥事。二祥说,我要造反。曹德刚问,准备造
谁的反?二祥说,造县委的反,这些走资派把我害苦了,我再不能忍气吞声活下去
了,非找他们算清这笔账不可。曹德刚表扬了二祥,说全大队的社员要都有这个觉悟,咱们
的文化革命形势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面貌。曹德刚问二祥想怎么个造法。二祥说,我要成立造
反队。曹德刚说成立啥组织。二祥说,独立大队,也给我做面旗。曹德刚真给二祥做了一面 大红旗,旗上真印了"独立大队"几个字。
二祥郑重其事从他的小衣柜里拿出那套珍贵的行头,那是一套志愿军的旧棉袄旧棉裤,
还有那顶旧绒帽。二祥穿上了那套军装,再把那枚三等功奖章别到胸前。这套军装是他的
宝贝,生活再苦再困难,他都没把它当掉,平常也舍不得穿,十好几年了,他一直当命一样 保存着。
二祥穿着军装,戴上红胳膊箍,扛着那面独立大队的旗帜走出家门,村上的人都围着看
。上了年纪的问,二祥,你这是要做啥?二祥说,我要去造县委的反。老人说,县委的反你
能造吗?你不怕掉脑袋?二祥说,不怕,有毛主席给咱撑着腰,咱怕啥呢?年轻的说,二祥
,你的独立大队,就你一个人,力量也太单薄了。二祥说,造反成不成不在于人多人少,不 是
说了吗,真理常常在少数人手里。我这一回是铁了心,他们要不给我安排工作,不给我发
个铁饭碗,我决不收兵。村上的人说,二祥也要成精了。
二祥身着军装,高举着旗帜,迈着大步,在村上兜风而过,好是气派。村上的大人小孩
都跟着看。二祥说,别光跟着看,谁要有种,跟我上县里造反去。村上的人似乎被二祥的话
吓住了,二祥顿时就孤立突显出来。二祥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他的斗志,他本来就没指望别人
帮他,要不他就不叫独立大队了。二祥继续扛着那杆旗帜,斗志昂扬地向县城挺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