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不告而别,令大吉十分伤心。盈盈是他惟一的希望,她不仅人长得像他,学习也好
。考上县一中,大吉在村里走路头抬高了许多,腰板也直了许多,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这 自豪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尽管张光宗
先她两年考上了一中,但女孩子考上一中,在汪家桥盈盈是头一个。楚楚饿死了,雯雯让最 困
难的三年耽误了学业,早早地嫁了人。他只能指望盈盈,他把全部的心血和终生的希望都押
在了盈盈身上。他要她考全国重点大学,甚至考研究生,要她耀祖光宗。可是刚上高一,居 然停课不上学了,搞啥长征串联,这不是荒
废学业嘛!大吉听了心都痛。再听她的言语,差 点叫她活活气死。
二祥给了盈盈钱,大吉心里那火不打一处来。二祥还没起床,大吉就去砸门叫他起来。
二祥不是那种好事好凑热闹的人,他有自知之明,啥事他要是去搀和,准成人家的笑柄
。凡事他总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世上、村上、家里发生的一切,不到把他卷入其中,实在
叫他看不过眼,让他气得不说不痛快的时候,他不会去管别人的事。经过了那么多苦难的岁
月,想想村上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和他相仿的,还有比他小的,一个个在困难时期一边喊着
要吃白米饭一边死去,自己却还欢蹦乱跳地活在这个人世间,他真感激阎王爷给了他恩赐。 自
己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他一贯的人生信条。想是这么想,心里也感念政府领着大家渡过鬼门
关,日子也一日一日好起来,但那年月受的苦,他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常常做自己饿死的 梦
,吓醒了想想直后怕。要不是听盈盈说那些苦都是走资派让他们受的,他才不管啥文化大革 命还是生产大革命呢。
大吉把门砸得这么急,二祥以为出了啥事,衣服扣子没扣好就先开门。大吉闯进门劈 头就厉声问:
"你给盈盈钱啦?"
"嗯哪,给了她五十块,我自己留五十块。"
"你顾你自己好不好?你居然给她钱,你这是帮我还是想害我?"大吉非常生气地说。
"小孩要出远门,身上没一点钱怎么行呢?"二祥没事人似的。
"她没有钱不是就不会去了嘛!"
"她又不是去做坏事,她是去见毛主席,去打倒那些让咱受苦的走资派。"
"你晓得个屁!她们是去胡闹,好好的学不上,去搞长征,搞串联。"
"这几天你没听广播?这几天我听了,全国的学生不是到处都在长征串联嘛!"
"我没工夫跟你瞎扯,她跟着光宗这种人出去,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他们都还不懂事
,幼稚狂热,把握不了自己,要出点事就毁了她的一生!"
"我关照盈盈了,叫她防着点光宗。"
"你好事不做帮倒忙,我告诉你,盈盈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拼命。"
大吉撇下学生不管,立即赶到县城。他要到学校看个究竟,要是学校真不上课,他打算
把盈盈带回家,他来辅导她自学。大吉走进一中的校门,他呆了,学校院里的墙上,树上,
电线杆上到处是大字报,矛头直指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什么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什么砸烂一
中的阎王殿。人武部和社教工作队联合组织的工作组已经进驻学校。大吉哪还顾得看大字报
,立即打听盈盈。同学不无羡慕地跟大吉说,她已经跟着第一支长征请愿队上了南京。
大吉回到家里,似乎把魂丢在了路上。菊芬看他一个人两手空空回来,问他人呢。菊芬
没哭,大吉倒先流起了泪。他一边流泪一边自责,没有管教好孩子,这孩子的前程完啦。二 祥在隔壁听着大吉的自责,心里也不好受。
一家人都盼着盈盈的消息,盈盈却不给家里一点消息。一走就是三个月,大吉记不清 去
了学校多少趟,没有盈盈一点消息。不要大吉说,二祥一看大吉那张刀砧板似的脸,自己就
先不好受。其实二祥也整日惦着盈盈,盼她早早回来,也省去他一份担忧,真要是出点啥
事,没法向祖宗交待。大吉已经不跟二祥说话了,二祥也没法安慰他,看他整 日丢了魂似的模样,二祥不敢有一点生气。
那日,大吉吃过早饭去学校,刚走到操场,大吉就惊呆了。学校门口的墙上,贴满了他
的大字报。"打倒汪大吉"、"汪大吉是法西斯"、"汪大吉毒害我们"、"汪大吉宣扬封
建"。大吉慌了神,一面生气,一面又迫不及待地看究竟写了些啥。让大吉气晕过去的是汪
跃进的大字报,他一看到落款是汪跃进三个字,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村上人把大吉抬回了家,大吉醒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眼泪。菊芬在一旁一边给
他喂糖水,一边劝他,都是些小毛孩子胡闹,你当的啥真?大吉说,跃进这小子,他要砸烂 我的狗头!
二祥在隔壁听得真细,他立即跑出屋,跑到学校,一看,是真的。二祥转身就跑回家,
一直跑到后楼,把四贵和菜花一起叫上,说你们去看看你们的聪明儿子干的好事。四贵和菜
花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儿子闯了啥祸,傻乎乎地跟着二祥来到学校,来到跃进写的那张大字
报跟前。二祥说你们两个好好看看。四贵就看大字报,居然还念出了声。大字报是这样写的 :
砸烂反动权卫(威)汪大吉的狗头!混蛋!四贵先骂了一句。汪大吉是汪家桥小学的反
动权卫(威),放你娘的屁!四贵又骂了一句。你骂我做啥。菜花听了打了岔。你打啥岔,
我是骂你生的这个孽障。他是我一个人生的啊?我在家长到二十岁怎么连老鼠也没生出一只
来?大字报没看完,两口子倒先吵起来了。二祥赶紧制止,说不要转移大方向。四贵就继续
念大字报。学校里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啊?四贵又夹进了句评语
。他想正(整)谁就正(整)谁,我是他的直(侄)子,他一点面子都不讲,上一年级就反
(罚)我面笔(壁)站。这是轻的,贼种哎!菜花白了四贵一眼,意思是你在骂自己了。吓
得我尿了裤当(裆)。他还打人,那次作业没做好,他拿尺打我的手心。贼种哎,这是要你
好。他还拿脚踢我,有一次,我在操场玩,没回家,他过来就拿脚踢我,踢在我屁股上,痛 得
我眼泪直出。贼种,你懂个屁,严师才能出高徒。这样的反动权卫(威)没有一点人兴(性 )
,一九六○年,他只古(顾)自己吃,把楚楚活活我(饿)死,我要为楚楚报仇,我要大意 (
义)灭亲,坚决打到(倒)他,把他打反(翻)在地上,再达(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 得反(翻)身。汪跃进。你这个细赤佬,反了你了。
四贵看完大字报,掉转身就跑。二祥也跟着四贵跑,菜花更是紧跟不放。菜花一边跑一
边喊,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四贵气得不轻,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四贵跑进家,吼跃
进下来,跃进没下楼,四贵跑上去一看,楼上没了人,说这小贼种跑了。四贵又跑出屋,二
祥也跟出屋,菜花也跟着,他们在村前村后找。四贵看到跃进在村后的田里跟一帮小子玩。
四贵像逮住了猎物红了眼,撒开两腿向跃进冲去。菜花急了眼,咧开嗓门喊:
"跃进!快逃!你爹爹来打你了!"
跃进听到了他娘的喊声,也看到了他爹凶神恶煞地向他冲来。跃进掉头就逃。爷儿两个
展开了长跑比赛,二祥也紧随其后,也不晓得他是要制止四贵打跃进,还是要督促四贵打跃
进。三个人在田野里一场恶赛,累得三个都进气没有出气多。跃进毕竟年少力气小,最终 让四贵
抓住了。四贵抓住跃进后,没有立即将打付诸行动,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要先审后打 。二祥也赶到了,菜花也正往那里赶。
"那张大字报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
"还挺硬,谁叫你写的?"
"我自己叫自己写的。"
"你为啥要写?"
"他们都写。"
"他们是谁?你是谁?汪大吉你叫他啥?"
"叫他大伯。"
"你大字报上写的啥?"
"那是大字报。"
"你他妈嘴还硬!"四贵的手扬起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跃进还没哭,那边菜花倒叫 了起来:"你想打死他啊!"
"不要打脸!打屁股!"二祥立即指导,他的态度是该打,但要打屁股。
四贵就用巴掌抽跃进的屁股。你无法无天,还砸烂狗头!你不怕雷劈吗?罚你!踢你!
打你!你还晓得记仇!四贵抽一巴掌,训一句,训得很有节奏,抽得也很有节奏。
〖BF〗突然,四贵的手臂动不了了,菜花两手抱住了四贵的手臂。〖BFQ〗
"你打吧!连我一块儿打!打死我们娘儿俩算了!"
四贵正尴尬的时候,二祥过来把跃进拉走,他一下把跃进背到背上,回过头来对四贵、
菜花说:"你们也别闹了,家丑不可外扬,闹闹好听吗?"
二祥背着跃进,一边走一边跟跃进说:"汪大吉是你伯伯,是你的长辈;你是汪大吉的
侄子,你是小辈。长辈做事情,做错做对,小辈不能评说,这是老辈的规矩。你贴伯伯的大
字报,骂伯伯是狗头,这就乱了规矩,乱了纲常,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跃进趴在二祥的
背上很舒服,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听二祥说,"伯伯就算做了错事,那是咱汪家家里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这样会让人家笑话咱们汪家,说咱们家没有规矩。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啊!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伯伯罚你,打你,踢你,都是要你好,刚才你爹
爹打你也是因为你做了不对的事,是要你学好。听我的话,你去把大字报撕掉。"
"二伯伯,你给我撕吧,我要是撕了,同学们会笑话我的,你撕了,跟我爹爹和大伯伯 说是我撕的就行了。"
二祥笑了,说你小子有你公公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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