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镰割稻子那一天,四贵瘪三一样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东村的朱广才,西村的周华
堂。四贵走进汪家桥的地界,头一个碰上的还是二祥,周菜花跟全队的人都在田里割稻子。
二祥的腰弯不了,当然不能割稻子。张瑞新派他理排水沟。
二祥理着排水沟,抬起头来喘气就看到四贵和朱广才、周华堂三个瘪三朝他走来。三个
人每人肩膀上只背一只旧书包,都还是走时那身旧衣服,这就是他们在外面闯荡两年的全部
业绩,他们连买只旅行包的钱都没能挣到。二祥拄着铁锨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走到
跟前,他们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责怪和埋怨,彼此只是问一声回来啦,答一声回来 了。似乎这两年岁月,就跟这三个字一样简单。
四贵站了下来,朱广才和周华堂先走。
四贵问:"家里怎么样?"
二祥说:"三姆妈饿死了,楚楚也饿死了。"
四贵有些茫然:"跃进呢?"
二祥说:"跃进要不是跟着我进健康食堂,也饿死了。"
四贵问:"她呢?"
二祥晓得他是问菜花,二祥长了个心眼,他当然不能把她跟许茂法的事告诉四贵,只
跟他说:"菜花没能进健康食堂,饿得死去活来,好歹算熬过来了。"
四贵问:"她没另嫁人?"
二祥问:"你在外面又找女人了吗?"
四贵说:"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心思找女人。"
二祥说:"村上饿死不少人,在那里饭总是有吃的吧。"
四贵说:"也是吃不饱,只是饿不死就是了。"
二祥说:"比家里还是强,你在外面做没做对不起菜花的事?"
四贵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二祥说:"回来就好,好好待菜花,好好养跃进。菜花在田里割稻子呢。"
四贵背着个瘪瘪的书包往家走。一路上,他看田里的稻子长得不错,稻子已不是原先
的品种,矮矮的,稻穗却很大,粒儿也长得饱满,细看,每一粒稻粒长得都裂了缝,能看到
壳里珍珠一样洁莹的米。四贵有些后悔去江西,说到底自己是抛妻弃子,自顾自逃身活命去 了。四贵没有往割稻的地方去,自己独自先回了家。
二祥还在吃晚饭,周菜花突然来找他,二祥一愣,不晓得他们两口子发生了啥事。
周菜花倚着门框,半日不开口。二祥问她有啥事,菜花也没有立即说话。二祥就喝他的 汤面。
"那事你跟他说了吗?"周菜花终于开了口。
"啥事?"二祥晓得她说的是啥事,他故意装糊涂。
"你难道忘了?"
"你说是那件事。没有,我不会跟他说的。"
"说也不要紧,跃进没饿死,我就对得住你们汪家了。"
"是他对不住你,我说他了。这事,我不会说,可保不住别人不说。"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要说,还是你自己跟他说好。他也保不准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困过觉,两相一抵,谁也 不欠谁的,谁也没亏谁。不过,你跟他还来往吗?"
"你把跃进教这么聪明,我还能跟谁来往?"
"他也没啥好的。"
"我从来就没把他当人看。"
"这就好,四贵要有啥说的,你就叫我。"
"我只是不想叫跃进记住这件事。"
周菜花走了。二祥忘了刷锅洗碗。
二祥和四贵一起走在收工回来的路上。二祥走在前面,二祥感觉四贵虽然走在他的身后 ,四贵并
不用眼睛看他,他还感觉四贵不光不看他,他谁都不看。这种感觉二祥已有些日子了。二
祥留心过,四贵收工回来闲着没事的时候,只领着儿子跃进玩,玩也不到村上人家里串门,
只上他家的自留地。他常常和跃进屁股挨着屁股坐在他们的自留地旁边,两个一起看地里
的菜。看菜的同时,说一些他们父子间想说的话。二祥特别当心过四贵的脸。四贵的
脸上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四贵不再是原来的四贵了,到江西去流浪这几年变了性。
他不再拿别人的丑事和短处当笑料逗人家开心,也不再挑唆别人做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眼睛也不再一天到晚眨个不停,也不再一眨一个心眼,一眨一个主意。他老成持重得有点像
他们的爹爹汪涵虚了,整日一副胸有成竹满肚子经纶的样子。
二祥还有一个发现。四贵和朱广才、周华堂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晓得商量些啥。
一种不安在二祥的心里弥漫。二祥觉得四贵已经晓得了许茂法跟菜花的事,这小子或许
已经把家丑告诉了朱广才和周华堂,他们正在合谋报复许茂法的办法。
亲不亲,一家人,当哥哥的责任感在二祥心中冉冉升腾。他不能让四贵犯傻,事情已经
做在那里了,再闹腾起来,只能让汪家丢脸,让四贵丢脸,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晓得你四贵
做了乌龟,让跃进自小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一辈子窝囊。再说就是真闹起来,四贵未必就
能占便宜,吃亏的可能大。许茂法是杀胚全村人都晓得,又蛮又狠,要论打架,四贵不是他
的对手。二祥认为必须立即制止这件事,要不很可能会惹出祸来。
晚上,二祥以哥哥的身份郑重其事找了四贵。
"四贵,咱们是兄弟,啥样的丑话啥样的丑事都可以说,你跟我说,你听人说啥闲话了 吗?"
"没有啊,啥闲话?你听到啥闲话了?是说我?还是说咱家里谁?"
"我没有听谁说啥。我只是觉得你有些怪。"
"我怪吗?"
"你是不是恨许茂法?"
"没有啊,我恨他做啥?"
"没有就好,我只是担心你吃亏,他一个凶神恶煞,还是离他远点好。"
"我不惹他,又不占他便宜,怎么会吃亏呢?"
"是啊,不惹他就好,他要是做了对不住咱汪家的事,我来报复他,你看着,我报复了 他还不让他晓得,我说到做到。"
"他做了啥对不住咱的事你要报复他?"
"我不过这么一说。当哥的,总得有点当哥的心思。"
自从二祥有了那心思,他的言语和行止就充分显现着当哥的意味。他把事情的利害关系
翻过来覆过去想了个透。就算四贵晓得了那件事,他也并不会跟菜花离婚,叫她没
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在村上露不得脸,无非是要让许茂法得到报应,让他出心里那一口
窝囊气。既然只是要出气,给许茂法以打击,那就没有必要让四贵来做这事,让四贵来做 就 容易把事情的底露出来。二祥
打定主意,决意要抢在四贵之前,既要报复,又不把事情闹出来。二祥担上了心事,一天 到晚挖空心思盘算他的计划。
二祥第一次找许茂法是让他带肉,说多少日子没吃肉,
肉的味道都忘了,帮买半斤肉。 话虽说得平常,口气却完全是居高临下。许茂法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地跟二祥说话,答应
的同时居然把头点得跟鸡捣米似的。二祥要给钱,许茂法一口拒绝,说这就见外了,他先垫
了再说。二祥没有给许茂法钱。中昼回来,许茂法给二祥带回了半斤最好的后臀尖,斤两也
是只多不少还亲自送到二祥门上。肉确实是好肉,二祥掏钱,掏得
格外费劲,好像钱不晓得放在了哪一只口袋里。许茂法则没等二祥掏出钱来就十分客气地说 ,
这么几角钱算了,以后要买肉,说就是了,方便得很。话说得特别的实在,比对自家兄弟还 实
在。算了?算了就算了。二祥于是就把掏钱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许茂法出门那没奈何的
脚步,让二祥心里产生一种快感,你小子也有让人拿捏的时候。二祥打了胜仗立即就品尝肉 的鲜美。
二祥把胜利和鲜美品尝
之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踏实。吃这半斤肉或许根本就打击
不了许茂法,许茂法可能没有受一点损失,猪肉是食品公司的,只他一个人卖,他从秤上稍 做
手脚,半斤肉就省出来了,他根本用不着掏一分钱。他心里或许还在偷偷地笑他傻
,吃了他的肉就等于还了欠的情,再要吃他的肉,反而要欠他的情。二祥心里的美味霎时化
为后悔,他埋怨自己想得不周全。现在再去给他钱,反露出马脚,让他见笑。
二祥开始注意许茂法的行止。许茂法日日早晨出去,没事中昼一般不回来,下昼回家,
基本不跟村里的人打交道,找不到可乘之机。许茂法不养猪,也不养鸡,除了他自己,家里
再没有活的东西,没东西可损。许茂法的房屋东面是许茂荣家,西面是韩秋月家,再西面是
林春娣家,烧房子要殃及别人家。二祥在他房前屋后转了几回,没能找到主意。
转着转着,二祥的肚子里蹿出一串臭屁,里面一声咕噜,就迫不及待地要上茅房。许茂
法的茅房在后门外,他在地里埋下一口大缸,大缸上面担两块旧棺材木板做踏脚,四周
用断砖破瓦垒起没膝高的矮墙。二祥两脚踩到两块旧木板上,蹲下来就往粪缸里扔炸弹射机 枪
。二祥完全沉醉在排泄的痛快之中,除了排泄本身的痛快,这里环境也不错,粪缸的旁边有 一棵
苦楝树,树冠像一把大伞遮住头顶的日头,小风飕飕,把臭气都吹给别人去忍受,蹲在上面
出恭,风凉又爽快。二祥痛快之余就想到了许茂法,想到许茂法蹲在这上面出恭准也是这般 痛快
,为啥不能想法让他不痛快呢?二祥想着看着,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脚下这两块旧棺材木
板上。他想起,许茂法每天早晨起来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上茅房出恭,于是他有了一个 绝妙的主意。
第二日,二祥比往常起得要早一些,起来之后,他兴致冲冲跑到后楼叫起了四贵。四贵
睡眼惺忪地下得楼来,问二祥起这么早做啥,搅了他的好梦。二祥说有比好梦还要好看的事
情。四贵就糊里糊涂跟着神秘兮兮的二祥来到一个地方。
四贵问二祥在这里做啥。二祥让四贵不要出声。不一会儿,二祥看到许茂法的后门开了
,许茂法走了出来。二祥一把抓住四贵的手,四贵被他抓得很痛。二祥抓四贵的同时, 用嘴指挥四贵看,四贵就看到了走出后门的许茂法。
许茂法出门后,急步朝他的茅房走去,二祥的心跳加快。四贵仍不明白,不 知二祥
要他看啥。许茂法走进茅房,立即褪下裤子,刚踩到那棺材木板,随着那咔嚓的木板断裂声
,许茂法那一声惊呼没喊完,就咕咚掉到粪缸里。四贵和二祥都听到了那咕咚声 ,像一块大石头丢进了水缸里。二祥快活得憋不
住笑,四贵还没能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边许茂法从粪缸里爬了出来。他满头满脸
浑身上下都是尿屎。许茂法从粪缸里爬出来,林春娣正好开后门出来。她一声惊呼捂住了
鼻子,林春娣的惊呼引来了许多人。二祥拽着四贵也装作闻声走来。许茂法说他 妈的粪缸
上的棺材木板断了,说着就朝旁边的池塘跑去,他顾不得池塘里的水干净不干净,一头 跳了进去。
二祥拽拽四贵的手,两人一起离开。二祥跟四贵说,这口气出了吧?四贵问,是你干的
?二祥点点头。许茂法没顾得看木板,他只以为木板朽了,其实他要是把木板拿起来看一下 就会明白,有人把木板锯了一半。
二祥被胜利刺激得两只手的手指都扎煞开来,四贵会心地笑了笑。二祥这时才意识到, 这小子晓得这事了,是谁告诉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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