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二祥还是不放心,等跃进喝完那碗糊汤后,二祥就领着他来到食堂的锅灶前, 让他在灶前的台阶上坐下。韩秋月白了他一眼。
姚水娟左手揪着衣襟抱在胸脯前,右手拿一只小脸盆,一摇一晃地走进食堂。姚水娟家
离食堂远一些,天冷,她用自己的棉袄把小儿子裹在胸脯前,怕孩子冻着。韩秋月见姚水娟
进食堂,主动打招呼:"哎呀,今日怎么自己来打,大儿子呢?"
"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呢。"
"让我看看小东西呢,苦命的孩子,赶上这么个年月投胎。"
姚水娟放下脸盆,掀开衣襟让韩秋月看儿子。掀怀一摸,姚水娟惊了,她只摸着那块
包袱布:"哎呀!我的儿子呢?"姚水娟惊呼着就往食堂外跑。韩秋月也惊了,这一年全村
就生这么个孩子,天这么冷,掉地上不冻死啦,她也跟着一起出去找,二祥也跟出门看热闹 。
小东西被姚水娟掉在了场沟里,是她跨沟时一颠颠掉的。小东西也不会哭,嘴唇冻紫了
,可两只眼睛还在转。自己身上的肉自己疼,姚水娟立即抱起来包裹到自己的胸前。
二祥心里说,也够马大哈的,抱孩子,孩子掉了都不晓得。偷稻种吃也不管用,身上手 脚也这么木。
二祥看着姚水娟端着盆离去的背影,他才想起,他从那里出来后,还没见过春林,按说
该跟他打个招呼的。可心里不愿见他,自从那年让他听到他跟韩秋月不清不白的事后,二祥
就一直不愿跟他说话。那天听韩秋月说他偷吃稻种,说明他们俩没有瓜葛。
二祥走进春林家,春林还躺床上。二祥也没叫他,自己找凳子坐了。姚水娟到房里告诉
了春林。春林出来,二祥看他比过去也瘦了许多,偷吃稻种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二祥先就原
谅了他。春林说回来啦。二祥说还不如在那里面。春林说还是回来好。二祥说好啥,还不是
等着饿死。春林说上面有了精神,要办健康食堂。二祥说啥叫健康食堂。春林说打算办三级 ,
得消瘦病的上一级,得浮肿病的上二级,浮肿又消瘦的上三级。一级食堂一人一日供应六两
,二级一人一日供应八两,三级一人一日供应一斤,还配医生看病。二祥问政府有粮啦。春
林说是上面从国库战备粮里返销的,要不,人都饿死了怎么办。二祥问啥时候办,春林说正 在筹备
。二祥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春林说怎么会呢。二祥说我又不能拿稻种吃。春林 愣着眼看二祥,半日才说,你可别听人瞎说。
二祥念着春林说的那个计划,度日如年。天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地里的胡萝卜、油菜、
红花草都有了一些绿色。菊芬和雯雯喝了糊汤就拿着镰刀提着篮子到地里挖芥菜,抠马兰,
捎带着也割一点地边长出叶子的红花草。菊芬发明一种新食品,她把这些野菜洗净后,放开
水里烫一下,然后剁碎,放上一点盐,搓成一个个菜球,再放在米粉里一滚,菜球上就沾一
层薄薄的米粉,放锅上再一蒸,就变成了菜团子,菊芬叫它"解放团子"。这"解放团子"
比糠饼子好吃多了,有了这"解放团子"大吉一家的肚子里就多了顶饥的东西。菊芬时常让
雯雯给二祥送一些野菜,叫二祥也做"解放团子"吃,二祥嫌麻烦,把野菜和糊汤搅一 起吃了,也管用。
三姆妈肠梗阻的频率越来越高,光喝糊汤,她也屙不出屎了。身子也越来越肿,她已经 下不了床,菊芬也没法再帮她抠大便。
菊芬说,要是让她多吃点油菜,兴许会通便。二祥把菊芬的话记到了心里,为三姆妈是
其一,自己也想弄点菜充饥,再说也不能只让菊芬和雯雯给他挖野菜,自己啥也不给她们做 。
睡到半夜,二祥悄悄地起了床,他裹紧棉袄,拿起日里就预备好的镰刀和竹篮,轻手轻
脚出了门,走出了村。二祥一直向北,走出他们村的地界,走进邻村的油菜地。
天还是很冷,油菜都冻着。二祥不急也不慌,他很细心地偷着人家的油菜,他不是一墩一墩
地割,他想到别人还要靠它结菜籽,还要靠它打油。于是他就一棵一棵替人家删,一墩里长 多的
,他就多拔几棵,一凼里长少的他就少拔几棵,有的甚至只拔一棵。他想的是,虽然是偷了
人家的菜,但这样一点不影响他们的收成,别人也发现不了油菜被人偷。他这样想,手里做
得就很细心,一点不像是在偷,而是细心地在帮人家间苗。
二祥顺利地把油菜偷回了家。尽管三姆妈吃了油菜,并没能屙下屎来,但作为儿子,
二祥算是尽了责任。二祥这一趟贼成效很大,不光尽了孝,
还了菊芬和雯雯一些人情,给了她们一些油菜,二祥 自己也改善了生活。油菜这东西太好吃了,无论是炒,还是和糊汤一起做汤吃,吃到嘴
里是那样的鲜美,那样柔软,那样可口。搞成了一次,二祥就憋不住想第二次。
要是二祥一墩一墩连窝割,要是他不再这么细心为别人着想,要是他不那么细致地一棵
一棵删减,他早就偷满了篮子,早就回了家。因为他不想这样偷,于是就多花了时间,耽误
了时机。他提着篮子刚要离开那片菜地时,那里已经有了看夜的人,于是,二祥被他们捉
住。尽管他们也都没有多大力气,可他们还是充满了打二祥的兴致,他们一个人打嫌累,就
几个人打,一人打一下,用打野狗那样的狠心打二祥。二祥在棍棒下难以忍受棍子敲砸骨头
的痛苦,他极力想找一种抵御哪怕能分散一点痛苦的办法。先是不断扭动身子变换接受木 棍
的角度,浑身皮包骨头,哪种角度也是木棍砸骨头,一样的痛。情急之中他在嘴上日了他们
的娘。他终于有了一种对抗的感觉,你打我,我日你娘,这样痛苦就轻了一些。谁打他一棍
,他就在心里日一下他娘。挨一下打,日一下他娘,二祥心里就有了一种平衡。二祥努力变
换着各种口气日他们娘。当然他只能在心里意念里日他们娘,不敢把那声响跑出嘴来。到后
来,二祥在心里也日不动他们娘了,打他的人也再举不起棍子来。
二祥一棵菜没偷着,却损失一件棉袄,还有一把镰刀一只竹篮,还让皮肉经受了痛苦
。他们打起来虽然没有多大力气,可二祥身上没有抵挡的肉,只有硬碰硬的骨头,痛苦就没 有过渡,直接深入了骨髓。
二祥是爬着离开那块菜田的,他感觉他们不再看他了,他才趴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气。他 晓
得自己又要病了,他身上没了棉袄,浑身在颤抖。他告诉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不能
死在这野地里。死野地里是野鬼,连祖宗都不会要的。二祥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往 家走。
第二天二祥没有去食堂打糊汤,他不能去抛头露面,他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二祥
躺床上躲着乡邻。除浑身骨头痛,二祥没觉出自己像那回那样丢魂。雯雯帮他打了糊汤。
二祥一直躺到检查身体才起床。春林讲的那三级健康食堂真办起来了。春林先目测,把
村上的人分成级,然后再分头到那三级食堂的所在地去检查验收。瘦得走不动路的进一级,
浮肿得一按一个凹凼起不来的进二级,浮肿后开始消瘦的进三级。
二祥带着菊芬、雯雯、盈盈、周菜花和跃进去新庄一级健康食堂检查验收,三姆妈送去
花园村三级健康食堂验收。都说三级健康食堂是上天堂的最后一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做
棺材的馅。大吉身体太好,不够格,继续在学校教书,他负责送三姆妈去花园村。
三天之后,通知下来了,二祥、盈盈、跃进被批准进住一级健康食堂,三姆妈当天就直
接被三级食堂留下了。菊芬、雯雯、周菜花瘦得还不够标准,仍继续在家自我拯救,同灾难 作斗争。
二祥领着跃进和盈盈,还有林春娣、清早,随着一帮风吹杨柳倒的老弱病残的队伍,歪
歪扭扭,拖拖拉拉朝新庄健康食堂走去。健康食堂之路显得那么遥远,一天六两米却又那么
具有诱惑力,走在这路上的人,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期望,他们的感觉是正在逃离死亡,奔向 生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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