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三七

  二祥有了心事,无论是挑土还是翻田,他心里只惦着韩秋月,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 了韩 秋月,只要韩秋月认为他做的事好,哪怕是让他去拼命,他也毫不犹豫。心里装进了韩秋 月,韩秋月高兴不高兴,赞成不赞成,喜欢不喜欢便成为他一切行动的准则。翻田别人翻三 尺 ,他翻三尺三。韩秋月给他添菜的时候说,别人都翻三尺,你做啥要翻三尺三,不是白 出力吗?二祥的嘴就咧得一口扒进去半碗饭,第二天他就也翻三尺,一寸都不多。不放卫 星 的时候,人家挑土,畚箕里的土都只装到平口高一点,二祥总是装得满满的还用脚踩
。韩秋 月给他打饭的时候说,挑土装那么满,小心把腰闪了。二祥喜得就想掐韩秋月的屁股。下午 二祥挑土就再不装那么满。韩秋月还给他洗衣服,当然韩秋月也给别的人洗衣服,但二祥觉 得,他的衣服比别人的洗得干净,叠得齐整。

 深翻土地的日子让二祥陶醉在热恋中,他觉得韩秋月已经对他好了,她时常关心着他, 她怕他累着,怕他伤着,一个女人这样对一个男人,那是啥呢?二祥说不清,他和云梦在一 起的日子,他没有注意过这些,也没有感觉到这些。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韩秋月已不再 讨厌他。有了这一点二祥心里就像灌了蜜,一天到晚有一丝丝甜味在 心里荡漾。

 二祥要报答韩秋月,但他找不到可报答她的事做 ,他想帮她挑水,做饭还有一个男的,水用不着韩秋月挑。他想帮她淘米,淘米的时候他在 田里翻土,没工夫回去帮她淘。二祥心里就搁着这事放不下。田头休息,二祥没事可做,就 到堆熟土的土堆上去转。转着转着,二祥嘴咧开了,他发现从田里挖过来的熟土里,有许 多野荸荠。这里是圩区,他们种荸荠,田里生许多野荸荠。二祥从土里抠出一个小荸荠, 放在手心里把土搓掉,紫红紫红的很新鲜,扔进嘴里一嚼,挺甜。二祥就满怀喜悦不知疲倦 地在土堆上抠荸荠。春林真讨厌,二祥正抠得起劲,他吹响了上工的哨子。二祥恋恋不舍地 又 抠了一个心里才平衡。二祥往回走的时候抓了一下袋子,收获不小,他抠到了半口袋野荸荠 ,晚上可有了向韩秋月讨好的东西。

 张兆庚见二祥偷着乐,问他捡着啥了。他们翻地像挖沟一样不用锄,而用铁锨,先挖出 三尺深的一块空处,然后排着地毯式地翻倒过去。张兆庚挨着二祥。二祥不说,还是偷着乐 。口水从嘻着的嘴里时不时挂下来。张兆庚说没有人要分你的,看你的小气样,捡着啥啦? 二祥说啥也没捡着。张兆庚凑过来问是不是摸了酱油盘的奶。二祥急了,说别胡说啊,人家 正经着呢。

 晚饭二祥没平常吃那么多,比平常却吃得快。吃过晚饭二祥摸着口袋里的荸荠到韩秋月 住的地方等她。外村到乔家渎来深翻土地的人都分散住在村里人的家里,韩秋月住在一个孤 老太婆家,还单独有个房。

 二祥在门口一等不见韩秋月来,二等不见韩秋月影,他就烦躁起来。这么晚,锅灶早收 拾完了,她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她跟别人约好会面去了。二祥有些急,在门口来回转。二祥 正 急,韩秋月回来了,可是旁边还跟着春林。二祥的心怦怦地跳,春林怎么跟她也有一搭?二 祥见他们走过来,他就立即闪到墙根边。二祥听春林说,二祥这人还是不错的,人是忠厚 一点,脑子没别人那么灵。二祥在心里骂,春林你狗日的怎么说我笨呢。他们已经来到门口 。只听韩秋月说,我也晓得他人忠厚,但我不甘心跟他这么个人,他不会过日子。春林说, 现在是集体化,又不是他个人过日子。说着两个就进了门,二祥就悄悄地跟进了门,他要听 韩秋月到底打算怎么办。韩秋月说,集体化归集体化,个人的日子还是要个人打算,他这 人没有打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混到哪儿算哪儿,我跟他过太亏了。两人说着就进了房, 二 祥心里有些凉,不过他寄希望春林劝她,春林是村长,是书记,她会听他的话。二祥轻手轻 脚跟过来,用耳朵贴着板壁听。

 春林在点烟,吸烟。春林说,二祥是真心想跟你过。韩秋月说,他真不真心我不管,做 夫妻不是闹着玩,找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不如不找。二祥听到这里,腿都软了。他本想离开 ,春林还在劝她。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过下去太苦自己了。韩秋月说,这就是命,我从小 就命苦,自小没有娘,很小就送给人家做用人,受人家欺负。春林说,过去是旧社会,现在 谁 还敢欺负你吗?这么多年,你就没看上谁?韩秋月说,看上的,不能跟;看不上的,跟你缠 ;许茂荣、大吉,还有你,我能跟吗?两个没了声音。好一会,只听春林说,没想到 ,你还会看上我,你怎么不早说… …韩秋月说,我哪有你们姚水娟好看,她皮肤又白,说话又软和,又有心计,村上都叫她软 麻绳,困人不痛,却困得紧。春林说,她赶不上你。韩秋月的声音变了,别,别这样。春林 〖BF〗说,你不是看上我嘛!还不让我亲一下。韩秋月说,你是书记,让人家晓得不好,也 对不起姚水娟。春林没了声音。又听到韩秋月说,你别以为我是那种人……

  二祥受不了了,掏出兜里的一把荸荠砸在房门上,急着再掏再摔。房里传出春林惊恐 的喊声。摔完荸荠,二祥转身就跑。

 吃早饭的时候,韩秋月发现了二祥的异常。他来得最晚,平常见她总是嘻着嘴嬉皮笑脸 的,今日噘着嘴,还拉着脸,也不搭理人。别的人都吃完了,春林问二祥,怎么起这么晚, 快吃,一会就下田了。二祥没理他。要是以往,二祥总是主动跟春林说话,不只春林是书记 ,他们一直还有那种兄弟的情分。春林没在意,二祥不理他,他没当回事,说完就走了。

 韩秋月看只剩下二祥,她一边收拾,一边问二祥,这荸荠是你捡的?二祥不做声,只顾 吃东西。韩秋月继续问,你捡这荸荠是给我吃的?二祥还是不放声。韩秋月又问,你怎么啦 ?二祥呼噜呼噜吃完了东西,放碗的时候突然吼道,我瞎眼了!骚货!贱货!吼完就跑。韩 秋月被二祥吼傻了,等她回过神来,二祥已经出了门,韩秋月追到门口,对着二祥吼,你管 得着吗!我没有跟他做啥!我跟人家做啥你也管不着!

 二祥的心随着季节一点一点冷下来,后来深翻土地,二祥的每一锨里都是苦,都是恨 ,有时嘴里还要伴一句日春林和韩秋月的娘。种完试验田,搞好丰产方,已经入了冬。上面 传下来一个精神,说是一亩田能产万斤粮,没有必要种那么多田,可以种些果树,种些花 。据说这话是中央一位很大很大的领导说的。光去集中力量放卫星了,汪家桥自己的麦子反 倒没有种,季节也过了。公社的领导说,根据中央的指示,没有必要种这么多田,没种麦子 的就不要种了,把田翻过来,让土晒晒太阳,休息休息,明年早点种双季稻,收它两万斤一 亩,放它一颗高质量的卫星。

 韩秋月成了二祥的对头,吃韩秋月做的饭,他不是说有煳味,就是说米没有淘 干净里面 有砂子;迎面碰到她,他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她;见她做活,人家夸她麻利,他却说她笨;听 到她说话都烦,连她笑他都反感,说她喝了婊子的尿,止不住笑。韩秋月一切的一切,到二 祥眼里全反了。二祥这么对韩秋月,韩秋月却依旧如故,还是那样做饭,还是那样勤快,还 是那样惹人喜欢,还是那样说笑。

 县里大兴水利,要从全县各社各村抽大批的人建水库。二祥一听到消息,立即找春林, 主动要求上水库工地。春林有些尴尬,跟二祥说,我没跟她做啥,是我听了她喜欢我的话, 一时冲动没控制好,我还 是想帮你弄成这事。二祥没好气地说,别给我弄了,要弄你自己弄吧。春林就跟二祥急,你 他妈不识好歹,我们姚水娟不比她强?我跟你说了,我没跟她做啥,摸都没有摸,这又怎么 啦?过去别人蘸过她,你怎么还死乞白赖地要我做介绍呢?要弄黄花姑娘你别找她啊!二祥 让他骂得没了话,说反正我是要上水库工地,我在这村里没法呆。春林说,本来凑不够人数 ,你不要求也是要去的,你不要把上水库工地与这事缠在一起。

 二祥到了水库工地很快就把韩秋月忘了。工地上热闹,有两万多民工,要筑一道四千多 米长,四五十米高,一二十米宽的拦洪大坝,还要筑两道副坝。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 ,高音喇叭里一天到晚唱着歌,休息时还有剧团演戏跳舞,隔两三天就放一次电影 ,二祥在部队都没这么热闹。人多了,做活也不累。工地主要的活就是运土筑坝。当地的民 工用肩挑,外援的民工用车运。二祥被分在胶轮车队。一辆胶轮车配两个人,都是一男一女 ,女的大都是姑娘,也有个别结了婚的。男的推车驾车,女的拉车。

 跟二祥搭档的女人叫赵月兰。赵月兰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个头不高也不矮,皮肤 不黑也不白。穿得挺素,不是白的就是蓝的,要不就是黑的,连袜子都是一色的。头上也只 卡黑铁丝夹子,从来不戴花。上工只顾拉车,从来不跟二祥说一句话,也不跟别人说一句话 。二祥在韩秋月那里吃了败仗,见了女人就头痛,她不说话,他也懒得开口。两个人默默无 声地运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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