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三二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两天。

 许家的牌局,二祥在朝鲜时就收了。人民政府不允许赌博,说赌博是剥削行为,必须坚 决禁止。可赌惯了的人会有赌瘾,赌瘾比烟瘾还厉害,不是想戒就能戒了的,连二祥看赌都 有瘾,不干活,没赌看,二祥就很难受。许茂荣的赌瘾很重,重到不计后果。上面禁赌,他 仍私下里聚赌。天下着绵绵细雨,干不了活,闲得难受,许茂荣邀了几个赌徒,插上门偷着
搓麻将,二祥也跟着在看。春林得到了报告,带着乡公所的人破门而入,许茂荣几个当场被 抓。没收了赌资,没收了牌,把人关到了乡里。许茂荣的队长被撤了,让张兆庚的大 侄子张瑞新当了队长。许茂荣不当队长了,供销社把他调去帮着抓蚕业,他又干起了老本行 。可汪家桥的牌局算是真砸了。

 天下着雨,没事可做,没处可玩,二祥就在家困觉。不冷不热的天气,不紧不慢的雨声 ,正是困觉的好时候。二祥困了一夜,接着又困了一天,以顽强的意志,省了一顿饭。第二 天二祥还想如此,可他怎么也困不着了。困不着,二祥还是强逼自己困,他是想省一顿饭, 可强逼还是困不着,二祥的省饭计划就破了产。憋到下昼点把钟光景,二祥的肚子坚持不住 了,一阵一阵发出饥饿的呼叫。二祥起来尿了一泡尿,早晨喝的是稀饭,这就注定了他的失 败。二祥自己跟自己说,熬点稀粥,绝对不焖米饭。他没用那只罐头盒挖米,用手伸进瓮里 ,抓了两把米,淘的时候没舍得用手使劲搓,放盆里用水湿一下,冲掉灰尘就倒到锅里熬。 他听人说,淘米的白水也是有营养的。

 二祥喝完一大盆稀粥,肚子撑起来了,他没有再到房里去困觉,先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 一会儿,抽了两锅烟斗丝,香烟他早就抽不起了。抽完烟,歇了一会儿,寡淡乏味,就躺到 堂屋的竹床上养神。

 二祥躺在竹床上两眼瞅着屋顶子发呆。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丝肯定很密,屋檐水啪啦啪啦响声很大。二祥听着雨声,心里 又是愁。稻子才青弯头,到收稻差不多还得一个半月。春林给的五十斤救济吃得差不多了, 这一个半月,怎么也还得借一百斤米才能接上。明年的口粮,稻子一收,就得先还人家一百 斤米,就是收成好,口粮至多也不过四百五十斤稻子,去皮去糠,也就三百一十来斤米,还 人家一百斤,一年的口粮三分之一就没了,那二百多斤米能吃过年去?

 二祥不愿想了,想到日子,一点心劲都没有。他只好不想,啥也不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进桥洞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过到哪里算哪里。二祥干脆就看他的屋顶。这堂屋是 他 爹爹盖的,盖的时候他还搬过砖头。那时候他们家的日子真不错,许多人家根本盖不起房。 有的人家实在住不开了,也只能盖草房,墙是干打垒土墙,梁柱都是毛竹,屋顶苫稻草,又 矮又暗。他爹爹却盖瓦房。人家盖瓦房,瓦底下一般用芦苇席做苫背,好一些的人家也不过 铺网砖(比垒墙的砖薄,朝屋内的一面刷上白灰,永久又干净),他爹爹却铺白铁皮,当时 村上人看着都咂舌,说他爹爹是有钱没处花,瞎糟蹋。

 二祥看着看着,忽地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这不是一个变钱的法吗?他看房顶上的白铁 皮全是一张一张成张的,虽然有了一些年头,但上面的瓦铺得厚,根本淋不到一滴雨水, 仍 跟新的没两样。二祥想,要是把这些白铁皮换下来,敲成铁桶、洗衣盆、簸箕,准能卖一大 笔钱。二祥一下子来了精神。

 二祥在屋里仰着头把屋顶上的白铁皮一张一张看了个遍,看得脖子酸也不在乎。看着看 着,二祥的两只手激动得颤抖起来,如同面对一大堆钱不知如何是好。

 二祥在心里感激老爹,爹爹真是个好爹爹,死了埋地下了还在帮他,在他走投无路的时 候给他希望。

 二祥感激完爹爹,忽然就想到了大吉,一想到大吉,二祥一下就安静下来。他想这房屋 是祖宗留下来的,虽然分给了他,但要是他从房屋上额外挣钱,大吉、四贵他们就不会让, 准要从中捣乱。他想这事先不能张扬,一切都划算好了才能做。

  二祥把一肚子欢喜藏起来,跟没事人似的。第二天,二祥悄悄上了高镇。到了高镇二祥 先到供销社,到卖锅碗瓢盆卖杂货的地方了解行情。那里真有白铁皮做的水桶、洗衣盆、簸 箕、小撮子卖。二祥向售货员一一询问了价格,售货员以为他都要买,来了好生意,介 绍得特别热情。二祥一边问一边还把价格都记了下来,问完了这些东西的价格,二祥又问白 铁皮的价,售货员又热情地跟他说,白铁皮在生资组那里卖,到生资组再打听。问完了记完 了,二祥就走了,售货员白介绍了半天,白浪费了热情,很不高兴。二祥不管她高兴不高兴 ,只顾自己高兴。

 二祥又找到高镇的白铁匠魏三大。魏三大祖辈都做白铁活,活做得很细,东西做得灵巧 又好看。二祥到魏三大那里,特意买了一盒香烟,牌子虽然是差了一点,是劳动牌,但劳动 牌他平时也是抽不起的。二祥跟魏三大打了招呼先递烟。魏三大说,哪个祖坟头上发利市, 今日怎么抽起烟来了。魏三大点着了烟,烟好烟坏,人家递就是一种礼,一种情分,最差的 烟也得抽。魏三大吸了一口又忙他手里的活,一边做活一边问二祥,找我有啥事?无事不会 登我这破门槛。

 二祥就跟他打听他卖的那些东西的价格,魏三大以为他要买他的东西,问他要啥,便宜 一点。二祥说不买,只是打听打听。魏三大问他打听这干啥,是不是想做这生意。二祥说不 是,有 个亲戚让他打听。魏三大就一件一件跟二祥说,二祥也一件一件记下。打听完卖价,二祥又 问他白铁皮的价。魏三大说,白铁皮他是从供销社买,别的地方也没有卖白铁皮的。二祥 又 问做这些东西的工价。魏三大有些疑惑,问二祥到底想做啥?二祥还是说亲戚让他打听,或 许他想做这些东西。二祥一样一样问,魏三大就一样一样说,魏三大不晓得二祥要做 啥, 也就应付他,工价说得就不那么准,只是个大概,比实价要高一些。问完之后二祥嘻 着大嘴回了家。

  二祥回到家里,到大吉家跟盈盈要了几张白纸,从小衣橱里找出了他那支多年不用的旧 钢笔。笔里没有水,他又赶到大吉学校里吸了墨水。大吉好奇地问二祥,吸墨水做啥。二祥 说不做啥。大吉说不做啥你吸墨水做啥。二祥说闲着没事翻抽屉翻到钢笔,翻到钢笔就想吸 墨水。大吉说,是不是还想给云梦写信?二祥说,云梦成人家老婆了,你寻我啥开心,我打 光棍打惯了,谁像你,自己有老婆,还要偷酱油盘。一说到这事,大吉就不再跟二祥说话。

 二祥回到家,把了解到的行情列了一张表,先列物名,再列供销社卖的价,再列魏三大 卖的价,再列魏三大加工的工价。表一列出来二祥就盯着表琢磨。他慢慢琢磨 出了一些道道。他发现魏三大卖的价比供销社卖的贵;他还发现,直接卖白铁皮,不如做成 东西卖赚得多。于是他就在屋里朝着屋顶点数,点完数,他算了两笔账,直接卖白铁皮能卖 多少钱,做成东西能卖多少钱,扣掉工钱,又能多赚多少钱。算来算去,他觉得雇魏三大的 工,帮他把这些白铁皮制成东西卖,赚的钱最多。

 再一天,二祥再次去找魏三大。

 二祥见了魏三大,没再瞒他,二祥说:"我屋上有白铁皮,想拆下来卖。"

 魏三大说:"好吗?"

 二祥说:"跟新的一样。"

 魏三大说:"你小子交财运了,你拆下来,我按供销社牌价的八折收。"

 二祥说:"这样你赚得太多了,我想雇你的工,按天给你付工钱,你给我敲桶,敲盆。 "

 魏三大说:"你小子太精了,你找别人去吧,我不卖工。"

 二祥说:"你晓得,我太穷了,你帮帮我,卖白铁皮,我就太亏了,供销社现 在没有货。"

 魏三大说:"你好好算算,你卖给我白铁皮,看起来你少赚了一些钱,亏了;实际上你 一点都不吃亏,你雇我,要好菜好饭待我,要付给我工钱,可活在我手里,我一天本来能敲 三只桶,可我只敲一只,你也没法抓着我的手赶;东西敲出来了,你要自己一只一只去卖, 不晓得要卖多长日子才能卖完,一年两年或许三年五年,时间长了东西丢散了,锈了烂了不 说,就算你没有损失,你的那些钱也要三年五年才能收回,零散着收,不知不觉就零打碎敲 花完了,啥事也办不成,钱等于没见着;你卖我白铁皮,我一票就把钱付给你,你一点也不 用操心,也一点都不会受损失,一笔钱一次给你,你想办啥就办啥,娶个老婆都行,就是不 花,存到银行里,还有利息哪!"

 二祥让魏三大说得没了话。二祥闷着头,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别听他的,他在算计 你,他想自己多赚钱。二祥心里这么说着,可白铁匠的话不能不让他动心,他又怕吃亏,他 就来了个缓兵之计,说他回去划算划算再说。

 魏三大知道二祥被他说动了心,这镇上就他一个白铁匠,他不给做,有谁给他做?他一 定要把这批货买过来,如今这东西缺,供销社两年没来货了。越是这样,魏三大就越是无所 谓,说,你回去好好划算划算吧,让人帮你参谋参谋,你啥时候想好了,啥时候来找我。别 人要是出比我高的价,你就找他帮忙,我一点意见没有。

  回家的路上,二祥的嘴没再嘻开来,他没工夫,他在算账,他走着路也在算账,他从高镇走 到家,一路算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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