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赶到老丈人家日头已经出地。他站在门口喊丈人伯伯。他记住了大吉的话,报死信
不能进人家门。乔德元听是二祥的声音,这么早赶来,难道亲家出事了?果不然,乔德元和
老伴来到门口打开门,二祥把那块"利市布"(一条白布)扔到了地上。二祥的丈母娘立时
就号啕起来:"啊!我的亲家公啊!你上了天堂了啊!你子孙满堂好福寿啊!"
其实二祥的丈母娘并非真哭,这是这里的习俗,一接到死信,女人必须号啕些吉利话, 以
求吉祥。
云梦的二嫂立时就给二祥端来了糖水,这也是规矩,要以"鸡子汤"或糖水招待报信的
人。二祥喝完糖水就走了,说他还要到他姑夫家去。丈人丈母就不好挽留。
二祥在往他姑夫家赶路时,家里大吉披麻戴孝,在"举重"(从事殓葬的人) 张兆帮的
搀扶下,双手端着木方盘,方盘里的半截白萝卜上插着汪涵虚的灵牌,灵牌上写:先考汪涵
虚之位。大吉在身后一大钹一小钹和一支唢呐单调的鼓乐陪伴下,开始在村里"讨七姓"(
有的地方叫"讨五谷"),即到村里找七个不同姓氏的人家,讨米、麦、豆、玉米、棉籽等 五种谷物,取"五谷丰登"的吉兆。
在大钹和小钹一哑一响的伴奏下,呜咽的唢呐吹出凄凉而悲哀的旋律,那声音像一个女
人在哭,在怨,在号,揪得村上人心酸,一个个把欢笑掩藏,把悲痛和同情挂到脸上。
张兆帮一手搀着大吉,一手拿个蒲团,来到周家门口,张兆帮放下蒲团,大吉双膝跪到
门前,周家的女主人拿一茶盅米倒在木方盘里,大吉磕头致谢。周家女主人点头道谢。双方 没有言语,都把悲痛放到脸上流淌。
然后,他再到李家,再到杨家,再到吴家,再到陈家,再到许家,然后到谭家,讨取五 谷。
左邻右舍都放下自己家里的事,到汪家帮忙。头一个忙的是张兆庚老婆林春娣,她在给
汪家人穿孝服,戴白帽上孝。韩秋月也来了,她在帮着计划中昼素饭的桌数和饭菜。许茂荣 则
在门口一溜摆了四张学校里的课桌,找了六个描红好的人摆上笔墨纸砚,接受前来吊唁人的 "丧份",乐班也在西屋坐齐,准备开吊吹奏。
前面平房的东堂屋已经摆好了灵堂。从上垂下一幅白幛,白幛上挂一副挽联:
风风雨雨,五十六载披艰历难建家业
潇潇洒洒,三十八春从善行乐留英名
挽联出自大吉的手笔,一手洒脱的行书,令乡邻伤痛之中含赞慕。白幛下摆一张条桌,
大吉把讨来的五谷和爹爹的灵位放到条桌的中央,一边点一支白蜡,中央是一只香炉。香炉
里已经上香,青烟袅袅,缭绕升腾。条桌前摆了蒲团,前来吊唁的人就在这里向死者磕头致 哀。随着一声:开吊!鼓乐齐鸣,哀声四起。
汪涵虚的遗体安置在白幛后面,"举重"已经给他换了一身白色的衬衣衬裤,脚上穿新 黑布鞋,一张黄纸覆盖着他的面孔。
从庙山请来的和尚已经点亮了树灯,和尚敲着木鱼和磬念着经,三姆妈、菊芬、云梦以
及汪涵虚的姐姐、妹妹,侄女、外甥女,一色白衣白裤,白带白帽,一边哭一边叠着黄纸锭
、锡箔锭,一边烧着三姆妈几年来给汪涵虚念的那些经卷佛图。
汪涵虚的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拥来,每接受下一个"丧份",都登记下名姓和钱数,给 吊
唁者发一块白布,然后朝灵堂喊谁谁来到,白幛后以三姆妈为统领的女眷们便放声齐哭,乐
班也随即起乐相伴,以大吉为首的孝子们则匍匐在灵右,给吊唁磕头的人答礼。
隆重的丧礼,让汪家桥的年轻人和小孩子们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他们看得新鲜,看得热闹, 看得高兴,把那应该有的悲伤和同情忘却,不由自主喜笑颜开。长一辈的老人
看到,立即训斥。他们这才想起这日子不该喜,不该乐,赶紧收住笑,一张张嫩脸绷紧 ,再添上些许悲痛和哀伤。
二祥右边匍匐着大吉,左边匍匐着三富。开始他按照大吉告诉他的姿势,双膝跪地,双 手按地,身子匍匐,头
离地抬着,两眼盯着地,心里默念着悲痛。他万念聚一,认认真真,像个忠实的孝子。没几
个时辰,他的脖子酸了,腿也麻了,他扭头看大吉,大吉动作规范纹丝不动
地匍匐在那里,他又看三富,三富这小子不光规矩地匍匐着,还伤心地在嘤嘤地哭。二祥
看着他们身上的麻衣,还有头上那顶跟戏台上《白蛇传》里的许仙戴的帽子差不多的孝帽,
尤其是那帽子两个角上吊着的那两个白棉球,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好玩得很。二祥再把目 光抬高
,他看到了对面哭天喊地的三姆妈、菊芬大嫂、他的云梦,还有大姑、二姑、舅妈、姨娘和 一
帮表姐表妹。她们哭起来很好看,跟唱差不多,她们的哭声有一种曲调,曲调里还有词,那
词都是心里想说的话,只是把要说的话用哭的腔调来唱。只有他的云梦在真哭,她没有像她
们那样喊唱,只是低着头哼哼。二祥听得最清楚的是三姆妈的哭调:"啊我的苦命的天啊! "
喊完这一句唏嘘一口长气,接着又喊,"你怎么这样狠心啊!眼睛一闭就扔下我不管了
啊!啊我的苦命的天啊……"二祥听着有些不太明白,他不明白三姆妈喊的苦命的天是指爹
爹,还是指她自己的命,她说爹爹好狠心扔下她不管,是想让爹爹带她一起走吗?还是说没
给她钱?韩秋月正好来找哭唱着的三姆妈,三姆妈一边放低哭声听韩秋月说,一边不忘嘴上
要哭的话,"啊!我的苦命的天啊,三富、四贵都还小啊,你怎么……秋月,你看着办吧,
到了时辰就开席……啊我的天啊!"二祥看到三姆妈眼睛里没有一颗眼泪,只是干哭。韩秋 月
来问她事,她就这么一边哭一边跟韩秋月交待事,哭一声再说几句话,跟韩秋月说话中间,
又不忘再哭一声,那假模假样的哭相比演戏还好看,二祥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
大吉伸过一只手来卡二祥,大吉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发怒的样更让二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大吉直起身来,一手把二祥的头按到地上。二祥干脆趴下身子实打实躺到了地上。他趴躺 在地上还是忍不住笑,笑得屁股往上一拱一拱的。
"你再笑,我拿刀砍了你,不孝之子。"大吉小着嗓音咬牙切齿地对二祥说。
二祥说:"我憋不住啊,反正爹爹也听不到了,真是好笑死了。"
"你想事!想爹爹临死还惦记着你,他现在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爹爹不还躺在上面嘛。"
"躺上面也已经离开我们了,你想想今后你怎么过日子,你还有心思笑。"
"今后怎么过日子,是你要想的事,爹爹死了,是你当家,又不是我当家,我想它做啥 ?"
"我当家,我才不当这个破家呢!你自己过去吧。"
"啥?你叫我自己过,你骗爹爹,你答应爹爹照顾我的,还说不让我吃亏的,爹爹还
没埋到土里,你就变卦了,你说话不算数!"二祥的嗓门高起来。
"呆子,你小声点好不好。我是吓唬吓唬你,省得你笑,你还想笑吗?"
"我笑不起来了,我尿急了,我要上茅房。"
"你悄悄地跟爹爹说一声,尿了就回来。"
二祥站起来看了看躺在那里的爹爹,爹爹脸上盖着黄纸,二祥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
他干瘪的身子,他没有跟爹说,松了绑一样高高兴兴地往后屋的茅房跑去。
"大哥,我也要尿。"四贵也要上茅房。
"等二祥回来你再去。"
"再不去,我要尿裤裆里了。"
"悄悄地跟爹爹说一声,让二祥立即回来。"
四贵也爬起来,真跟他爹爹说了一声,说完就撒腿往后屋跑。
又一帮亲戚赶到,大吉和三富立即匍匐在地。左边哭声四起,乐班的乐声和木鱼、磬以
及和尚和佛婆们的诵经声与哭声立即汇成浩大的声响,响得能传出几里地。
吃素饭开桌了,左邻右舍的八仙桌都抬到门前的场上。白米饭一箩筐一箩筐往外抬。吃
素饭并不是光吃素,除了炖豆腐,还有肉片炒黄豆芽,肉炒黄芽菜,红烧猪头肉,红烧鲫鱼 ,
还有炒鸡蛋。全村的男女老少比过年还热闹,除了怀孕的,生了孩子坐月子的之外,都可以
来吃,尤其是孩子,都觉得素饭比家里的饭好吃。外村的无论是吊唁的,还是路过的也可以
随便吃,连叫花子也可以入席放开肚皮吃。吃的人越多,发丧的人家越兴旺。
"大哥,咱们啥时候吃饭?"二祥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一顿不吃饿不死你。"
"你们不想吃,我出去吃啦?"
"你敢!"
"我肚子饿得痛了。"
"等他们吃完了,咱们在里面吃。"
"他们要是把饭菜都吃光了,咱们吃啥?"
"他们吃光了,再给你做。"
一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以三姆妈为首的女眷们都哭哑了嗓子。云梦虽然过门时间短
,但她也感受到了公公爹对她的喜爱,再说好好的一个人,眼睛一闭脚一挺,说死就死
了,再也睁不开眼,说不了话,不能跟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而要把他装到那个木头棺材里
,埋到地下,让他烂掉,这怎么不叫人伤心呢。云梦的哭更多的是为了这,她可怜公公爹,
同情公公爹。本来心肠就软,再一听到别人揪心揪肺的哭喊,云梦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
。云梦不会像三姆妈、大姑、二姑那样喊唱,她的哭声不大,却是真哭,泪都是从心里流 出来的,一动真情,她的嗓子就哑了。
二祥却怎么也悲痛不起来。他爹爹咽气前对他那一番牵肠挂肚,着实让他感到温暖,他
长这么大,爹爹从来没这么关心过他,他头一次被人这么爱护,他忍不住哭了,而且哭得特
别伤心,他似乎有好多话要跟爹爹说,他一直没有机会跟爹爹说,爹爹也一直没有想要听他
说啥。爹爹变成了一具尸体之后,他看着"举重"张兆帮领着一班人给僵硬的爹爹换衣服,
村上的佛头五婆婆唱着经,换上衣唱换上衣的经,换下衣唱换下衣的经,换鞋唱换鞋经,除 了
五婆的嗓音唱得非常好听之外,二祥啥也没感觉到。爹爹成了任人拧曲的木头棍,二祥都
听到骨头曲得格格响了,爹爹啥感觉也没有了,他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跟地上的烂泥巴、
石头块、狗屎没啥区别,于是二祥就再也伤心不起来,他觉得伤心不伤心都没有用了。听到
云梦的嗓子哑得没了声,他还心疼地说,用这么大劲做啥,爹爹又听不见了。他懂得疼自己 的老婆
。云梦也感觉到了二祥的疼,可她还是赶紧拿白眼瞪了他,这时候怎么能说这种大逆不道 的话。
别人悲痛得不想吃饭,二祥却真饿了。被大吉训斥了之后,他就只好忍着,他一直忍到
当门的日头偏了西才吃上饭。二祥饿极了,他也觉得这天的饭特别香,菜的味道也特别鲜,
他一连吃了三碗米饭。云梦却只吃了半碗饭,二祥问她是怎么啦。云梦说吃不下。二祥说云
梦,穿着白衣扎着白带,比平常穿的衣服还漂亮。云梦又白了二祥一眼,她把二祥拉到一边 ,
悄悄地跟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好乱说话,说错了话会倒霉的。二祥问云梦,啥样的话好
说,啥样的话不好说?云梦说,这些日子,你啥话也不要说,大哥让你做啥,你就做啥。二
祥不大明白,自言自语,死了人,连话也不好说了,这人怎么要死呢,不死多好,也省得这 么麻烦。
换一种生活换一副筋骨,一天匍匐下来,二祥浑身都痛。晚上他想好好睡一觉,吃过晚
饭,大吉让二祥、三富一起守灵。二祥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嘴上说不出来,大吉和三姆妈 他们已经守了几夜了。
天黑了,云梦也陪在灵前。二祥让云梦回房困觉,云梦趴在二祥的耳朵上说,她一个人
怕。云梦的话让二祥浑身的血涌动起来。二祥看到了躺着的爹爹,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
涌上来的热血压了下去。二祥就跟云梦说,要是怕就陪他一起守灵。云梦就陪二祥一起守灵
。守到半夜,云梦困了,依着二祥坐,一会儿就趴在二祥的腿上睡着了。二祥搂着云梦软乎
乎的身子,精神百倍,他刚刚尝到男女之间美不可言的滋味,就是守着爹爹的遗体,他的念
头也憋不住往这事上跑。二祥有些忍无可忍,他就跟三富说,你二嫂困着了,着了凉会生病 ,
我送她回房困觉。三富转头看看二祥,啥也没说。二祥就抱起云梦回房。二祥抱着云梦没走
几步,云梦就醒了。云梦感到被二祥抱着很舒服,长大以后,没有人这么抱过她。她就用手 勾住二祥的脖子让他抱着。
二祥抱着云梦回到房里,两人都有了那点意思。二祥忙着解云梦的衣服。云梦担忧地说
,不行,这种日子不能做这种事。二祥说,没有事,爹爹都死了,他也不会晓得。云梦说,
日子长着呢,做这样的事是不孝,爹爹的魂灵会生气,会惩罚咱们的。二祥说,爹爹不会生
气的,他喜欢你,他要生气就让他生一回吧,我憋不住了。
三富在灵堂守着爹爹,尿急了,憋得小肚子痛,他急着要上茅房,一等二等,二祥就是
不回来,他又不敢离开,他只好在心里把二祥骂了一遍再骂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