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五十一章
拿摩温制度取消了,
我伲工人呀大翻身,
民主团结大家好,
搞好生产决心高。
随着这嘹亮而又清脆的歌声,人们有节奏地鼓着掌。汤阿英走进俱乐部立刻给亲切的歌
声吸引化了。歌声起处,那边围着一大堆人,下棋的看报的人都去凑热闹,连打乒乓球的青
年们也拿着红色的海绵球拍,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人圈里看。汤阿英自然而然
地跟过去,透过人群的空隙,凝神地看。吓,原来是谭招弟,她一边唱,一边踏着拍子扭秧
歌,前进三步,后退一步,前仰后合,两只手摇来摆去,真行,简直是一名舞蹈演员啊!唱
完了,扭完了,她向大家拱拱手,还弯着腰,谢幕哩!别瞧她不起,不知道是从啥地方学来
的这一套,可真有两下子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
“好哇,再来一个!”
这是钟珮文,他指着谭招弟说。她忸怩地摇摇头:
“献丑,献丑!”
“活跃文娱生活,丑啥!你这首歌编的真好,简直是一首诗。”
“不过是顺口溜,不是诗!”
“这首歌编的确是好。”张小玲说,“秧歌扭的也好。”
“唱的也不错!”徐小妹在一旁附和。
靠在人群旁边的郭彩娣见谭招弟给大家围住,又唱又扭,那么欢腾,心里有些不高兴,
再听徐小妹一捧,她马上转过头来,把嘴一撇,自言自语地说:
“这有啥稀奇!”
“彩娣,你同啥人讲闲话?”
郭彩娣没注意到汤阿英就站在她旁边,经她一问,当时脸上发烧,好像被发觉了内心的
秘密,惭愧地说:
“不同啥人讲闲话。”
“我听你讲的。”
“不过这么说说。”
“是讲招弟吗?”
她没法抵赖,但也不愿承认,只是说:
“这里闷的很,出去走走吧。”
人群里面有人欢呼道:
“欢迎钟珮文唱一个!”
钟珮文高声说,企图压过众人的嗓音:
“我唱的不好,不是请谭招弟再来一个!”
“好!”
谭招弟不含糊,她的嗓门盖过了钟珮文:
“大家欢迎小钟先来一个!”
她带头鼓掌,大家跟着热烈地鼓起掌来了。
郭彩娣把汤阿英拉出了俱乐部,气呼呼地说:
“这么大的人啦,还疯疯癫癫的,成个啥体统!”
“彩娣,你这话说的不对,如今我们厂里废除了拿摩温,你说,哪个不从心里欢喜呢?”
“欢喜就欢喜,要扭啥秧歌呢?还要编那些词儿,不是硬要出风头吗?”
“人家要把心里的欢喜唱出来,有啥不好?党号召民主团结,你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
家。成天嘟着嘴,你这个情绪对头吗?”
郭彩娣不知道谁这么没头没脑地训她一大顿,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管秀芬。她在人群
中听到大家欢迎钟珮文唱歌,怕给人家开玩笑,也不愿听钟珮文唱歌,独自悄悄溜了出来,
暗暗跟在郭彩娣和汤阿英背后。听郭彩娣讲了那段话,她忍不住插上来说了。郭彩娣站下
来,转过身子,指着管秀芬的鼻子说:
“你这张嘴,啥辰光也不饶人,来生叫你变一个哑巴,看你说去!”
“那我就给阎王打个报告,我以后再不批评郭彩娣了。阎王看在你的面上,一定不让我
变哑巴。”
“啥人也说不过你。”汤阿英赞赏她的口才。
“那当然,管铁嘴么!”
管秀芬对准郭彩娣的肩膀,使劲打了一记,又好气又好笑,说:
“你给我起的这么好的名字,别人听到了,以为我管秀芬多么厉害哩!”
“怕嫁不掉吗?到我家里养老,我养活你一辈子!”郭彩娣拍拍胸脯说。
管秀芬并不在乎,她脸红红的,把披在胸前的那根黑油油的辫子往后一甩,说:
“凭我两只手,我啥辰光也不求人。”她怕郭彩娣再追下去谈到陶阿毛或者是钟珮文,
便难于招架了。她顿时把话题转到郭彩娣身上,说,“我给你讲老实话,彩娣,我过去对招
弟也是不满意的。她骂我们细纱间,看不起我们,总说我们做生活不巴结,哪个心里不难过
呢?……”
“这才像人说的话呀!”郭彩娣打断她的话说。
“刚才是鬼说话?”
“有话好好谈,小管。”汤阿英怕她们抬杠,赶紧劝解。“说吧,”郭彩娣知道自己失
言,暗中缓和下来,说,“我听你的。”
管秀芬吃软不吃硬,郭彩娣口气一改变,也就不计较了。
她接着说:
“凭良心讲,我们两人没有人家进步快,她在我们车间诉苦,可起了带头作用。”
“带头作用?”
“你不是也诉了吗?”
郭彩娣“唔”了一声,说:
“是谭招弟引起来的。”
郭彩娣说话不小心,管秀芬听话可仔细,她马上抓住这句话,说:
“那不是谭招弟带头启发的吗?”
“你这个丫头,尽钻空子!”
“不是钻空子,是人家比我们强。诉了苦,还提了保证,你忘记了吗?”
汤阿英见郭彩娣答不上来,代她说道:
“是提了六条保证,我记的清清楚楚的:一是努力学习,二是积极生产,三是认真工
作,四是克服暴躁脾气,五是不发冷热病,六是响应工会及上级号召,在群众中起带头作
用。”
“对,一点不错,阿英姐的记性真好!”
郭彩娣吃了管秀芬一顿批评,心里不舒畅,想寻找机会报复。见管秀芬那股得意劲,像
个老大姐似的夸奖人,她挑剔地说:
“你真会说,张三李四全凭你三言两语说好说坏,可惜这回说错了,单凭记性不行,余
静同志说,凡事要靠政治热情。”
“我也没讲不要政治热情。”管秀芬强辩地说。
“横说竖说,总归是你对!”
“也不是这么讲,我也不是不讲理。你看招弟,承认了错误,又提了这六条保证,你为
啥还要记住过去那些事呢?”
“谁记住那些事的?”郭彩娣矢口否认。
“你别赖账,刚才你不是批评招弟出风头吗?”
郭彩娣红着脸,等了半晌,才说:
“你,你,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跟你说了。”
“我没那个本事,你把黑的说成白的给我看看。”管秀芬放慢了脚步,故意“将”她一
“军”。
“谁吃饱饭,不做事体,乱嚼舌头根子!”郭彩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给管秀芬这丫头
又抓住了把柄,不正面和她辩论,讲了两句,便放快了脚步。她没料到谭招弟进步这么快,
显得自己落后了。她想和谭招弟她们和好,但面子一时还抹不过米,又不好同管秀芬说,便
一边飞快走着,一边喃喃地说,“我还有事体哩!”
“把话讲清楚了再走!”管秀芬从后面赶上来。
“我没有工夫和你磨牙!”
郭彩娣径自向车间走去,管秀芬一把抓住汤阿英的手,两个人站了下来。管秀芬用右手
的食指划一划自己的腮巴子,指着郭彩娣耿直的背影,说:
“她有点害臊哩!”
“你这张嘴也太不饶人。”汤阿英的眼光不时朝党支部办公室那个方向望去,心里等的
有些焦急。
“我有意逗她白相的,郭大姐是个好人,一根肠子通到底。”
当谭招弟在俱乐部纵情歌唱的时候,在工会办公室里,赵得宝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问题完全弄明白了,医院里送来的报告说明这个细菌不是菜里原有的,是人放的
毒。他们反复化验结果,从病人大便里化验,和那天吃的饭菜里化验,都认为一般蔬菜里不
会有这种菌类,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这一点是肯定的,”叶月芳说,“我看了三遍报告,同意老赵的意见。”
赵得宝的眼光望着余静圆圆的脸庞,仿佛要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她是不是同意他的意见。
可是她在沉思,面部没有透露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神色。他的眼光从余静的脸上移到杨健的身
上,杨健看出他眼光的意思:
“中毒事件查明是人故意放的,这一点没有什么可疑的。”
“放毒的人,我看大概就是陶阿毛,这也没有什么怀疑的。”
“你有什么根据呢?”杨健冷静地问。
“陶阿毛每天晚上都是吃过饭才回家的,有时吃过饭也不回家,呆在厂里,可是那一天
他没有在厂里吃饭。”“对!”叶月芳同意赵得宝的分析,肯定地说,“他放了毒,自己当
然不会吃有毒的饭菜,老赵的分析有道理。”
秦妈妈提出不同的意见:
“老赵怀疑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那天晚上没有在厂里吃饭的人不少,可能有别的原
因。你们忘记了吗?那天晚上,不是有人看见他和管秀芬一同到厂里来了吗?来了一歇工
夫,又走了。陶阿毛这一阵子和管秀芬经常往来,好像在谈恋爱,可是谁也不承认,很可能
是陶阿毛约小管到啥地方白相去了。”
“白相去了,怎么又回到厂里来呢?”赵得宝不解地问。
“大概是请小管上饭馆,吃完饭送她回来的。”
“你讲的也有理,”赵得宝心里其实并不相信秦妈妈的解释,想了一下,怀疑地问,
“为啥偏偏那天晚上请小管上饭馆,不早一天,也不迟一天?”
“你问的有道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是碰巧了。”
“不会那么碰巧,是不是陶阿毛有意避开不在厂里吃饭,有意请小管上饭馆,好打掩
护?”
“这个……”秦妈妈没说下去,陷入沉思了。
余静一直没有吭声,可是她在不断动脑筋:那天晚上陶阿毛的活动她已经完全弄清楚
了,但是陶阿毛后面还有什么人指使呢?绝对不会是他一个人在活动,一定还有其他的人,
这只是一种估计,还没有材料足以证明她的估计是否正确。
“杨部长刚到厂里来的辰光,讲的对,通过民改,发动了群众,中毒的事体自然会弄清
楚的。食堂的群众早已发动起来了,他们那天买的菜也向小菜场和农民调查过了,那方面没
有问题。我看,中毒事件,可以定案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余静果断地摇摇头。
“怎么还不是时候?民改都快结束了,再不定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赵得宝惊奇余
静的态度,认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免有点优柔寡断,不像“五反”辰光办事那么果断。他觉
得在民改结束的时候,把全厂工人关心的中毒大事宣布处理,一定振奋人心。杨部长进厂时
认为四类一个也没有的问题也解决了。定陶阿毛是四类估计不会有错。他问杨健道:
“杨部长,你看现在是不是时候?”
“是时候,……”杨健笑着说。
赵得宝不等杨健说下示,马上歪过头去,对坐在写字台正面凳子上在沉思的余静望了一
眼,那眼光说:你听见杨部长的话了吗?
余静听了杨健的话兀自一惊,陶阿毛的事她曾经详详细细向杨健汇报过,区里公安分局
转来的“绝密件”杨健也仔细看过,为什么同意赵得宝的意见要现在定案呢?正在她纳闷的
辰光,杨健不慌不忙地往下说道:
“也不是时候……”
这回是赵得宝感到惊异了:
“杨部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杨健幽默地说,“你不懂吗?”
“话,我懂;意思,我不明白。”
“那就奇怪了,话懂,意思却不明白,说明还是不懂啊!”
“也可以说是不懂。”赵得宝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杨健,希望解开这个谜。
“你不懂,请余静同志给大家解释解释。”杨健笑眯眯地望着余静,“可以吗?”
“工作队长交待的任务,我当然应该完成。”
“别说我强迫命令,你不接受这个任务,也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见。”
“我很愿意完成这个任务,也是我应该尽的义务。赵得宝同志提的中毒事件,的确是全
厂群众关心的问题,民主改革结束以前,宣布破案,一定会鼓舞人心,提高群众的积极性,
也可以提高群众的警惕性,现在宣布中毒事件的确是时候了。
……”
赵得宝轻轻点了点头,认为自己的看法终于得到杨健和余静的支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也不是时候”。余静接下去说:
“中毒事件不是那么简单,从现在的材料看,说明是陶阿毛下的毒药,个别材料还要进
一步核实,陶阿毛为啥要下毒药?只是陶阿毛一个人,有没有其他的人?有没有后台?指使
陶阿毛干的又是谁?这些材料我们并没有完全掌握。现在就公布中毒事件的经过,可以说
‘也不是时候’。我发析不对的地方,请杨部长纠正。”
“我完全同意余静同志的分析。”杨健望着赵得宝说,“从中毒事件来说,材料也够
了,个别材料能够进一步核实一下,当然很好,已经初步核实了,不再核实,也可以定案。
只是陶阿毛的案情很复杂,还牵涉别人,中毒事件一定案,别人的问题就不好办了。”
“别人的事体,我们管不着,只要我们厂里的事体办了,就好了。”
“这话不对了,老赵。”秦妈妈从杨健的话里听出音来了,她发觉自己的看法不对头,
最初余静对中毒事件抓的很紧,一桩桩一件件,过问的可仔细哩,找人谈话,分组开会,启
发群众回忆那天晚上开饭前后的情景,自己记笔记十分详细,内查外调,忙的团团转,大头
朝下,问题搞清楚了,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搁下来了。她以为问题搞不下去了,大概没有什么
证据确凿的材料,一时定不了案。经不住赵得宝再三追问,今天赵得宝又在党支部会上提出
中毒事件,她以为不一定和陶阿毛有多大的关系。听了余静的分析,杨健的语气非常肯定,
原来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她就提出和老赵不同的意见来了。她说,“中毒的事件虽说发生在
沪江厂,杨部长说这里面牵涉到别人的事体,我们能单顾沪江厂一家,现在全上海私营厂都
在进行民主改革,不能自顾自,要把整个上海工人阶级队伍搞搞清爽!”
“我没有自顾自啊,我也没有经手陶阿毛的案子,是余静同志亲自抓的。厂里群众都希
望把中毒事件弄清爽,不然,群众以为我们党支部和工作队没有能耐,经过民主改革,连中
毒事件也没弄清爽,怕影响不好。”
“你是一片好意,也反映了群从的情绪,很好呀。”叶月芳耐心地劝解。她知道杨健的
脾气,一个问题到了他手里,不解决彻底决不罢休的。“秦妈妈并没说你自顾自,她只是说
全上海都在搞民主改革,应该互相配合,把所有的问题都弄弄清爽。”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秦妈妈接二连三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讲
你自顾自。”
“讲我,也不承认,我没有这个意思么!”
“因为这一阵子实在太忙,有些问题牵涉的面很广,没顾上和支委谈清楚,所以决定召
开个支委会,大家摆一摆还有些什么问题。我本来请余静同志在会上谈一下中毒事件怎么向
群众交待,不然,我这个民改工作队长也不好意思走出沪江厂的大门呀!老赵反映群众情
绪,很好,更加引起我们的注意。是不是请余静同志在总结报告里谈一下这问题,让群众知
道领导上继续抓这个问题!”
“怎么要我做总结报告?杨部长,这是你的事体啊!”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呢?”
“你的修养好,你的水平高,你是民改工作队长,你还是临时党支部书记,当然应该你
做!”
“那倒不一定。”杨健转过脸去,问坐在他右边写字台那儿的叶月芳,“稿子准备的怎
么样?”
“总结报告大纲已经拟出来了,只等你们两位审查一下,就可以动手写了。只要大纲定
了,写起来倒不要多少时间。”
“今天晚上我和余静同志一定看完,中毒事件要着重谈一下。”
“这么一来,杨部长,我们厂里一个四类也没有了?”赵得宝以为把中毒事件向群众交
等,可能定一个四类,现在不公布,要继续抓,他担心地说,“杨部长带工作队到厂里,连
一个四类也没有弄出来,怕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呢?”杨健笑着问。
“我听别的厂,抓了好几个四类,成绩很大,我们沪江厂一个四类也没有,多泄气!”
“是呀,”秦妈妈接上来说,“至少有一个四类分子也好呀!
要不,和别的厂比起成绩来,沪江厂显得没有劲道!”
“是不是我这个工作队长的脸上也没光彩?老赵。”
老赵没有回答,可是他暗自对自己说:“是呀!”
杨健等了一会,见老赵不吭气,他问秦妈妈:
“你看呢?”
“我看,”秦妈妈不掩饰她的想法,“不能说工作队长脸上没有光彩,我们支委都有责
任。”
“我应该负主要责任。”余静坐在木凳子上,伸直了腰,好像要把这个责任挑起。
杨健冷静地摇摇头,“你们都不要负责任。”
“不能把这个责任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老赵坦率地说,“我同意秦妈妈的意见,我
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要不要负责任,还要看以后的事实。”杨健慢慢地对大家说,“这牵涉到怎么看民
主改革的成绩问题。从数字来说,沪江这次民主改革,一类有九十八个,二类有八十五个,
三类有九个,四类,目前一个也没有,将来会有一个或者更多,和别的厂比,成绩确实不能
算大。但从沪江情况来说,这个数字是符合实际的,运动初期所掌握的材料,到运动末期来
看,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变化:一类少了二十三个,因为有的材料,经过反复核对,有的与事
实不符,有的是同名同姓,其实并不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因此数字下降;二类八十五个,比
初期掌握的材料增加了十二个,说明放手发动群众以后,以苦引苦,有的工人主动交待了问
题,上升的数字是可靠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三类增加了一个,这就是韩云程工程师,他是
秘密加入国民党的,初期我们并没有掌握他的材料,也是主动交待的。四类分子,在支委会
上可以说,已经有了一个,但目前还不能向群众宣布,到一定的时机,再宣布。别的厂四类
分子多,因为别的厂有四类分子;沪江厂只有一个,因为沪江厂原来只有一个陶阿毛,而且
目前还不能公布。民主改革,主要是纯洁工人阶级的队伍,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还要进
行生产改革。看一个厂的民主改革成绩,不能看一、二、三、四类分子的数字,要看这个厂
原有的一、二、三、四类分子是不是都搞出来了,特别是三、四两类分子,如果都搞出来
了,这是很大的成绩;如果这个厂原来没有四类分子,运动结束,还是没有四类分子,这当
然也是很大的成绩,因为同样达到纯洁工人阶级队伍的目的。要是这个厂根本没有四类分
子,用逼供信的办法,搞出几个来,这不但不是成绩,可能还是错误。当然,我的意思不是
说,那些厂搞出四类分子来是用逼供信的办法。我的意思是说,要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
就没有,都是成绩。你们看,我这个说法对不对!”
赵得宝凝神谛听杨健侃侃而谈,分析得有条有理,摆事实,讲道理,很有说服力,眼睛
里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感到自己看问题不免片面,羞愧地说:
“我只看到数字,没有想到各厂具体情况不同,不能用数目字来比成绩。”
“杨部长讲的实事求是,对我们教育很大。在运动中,我曾经追求过数字,杨部长老提
醒我要从实际出发,要实事求是,今天听的体会的更深刻了。”余静经常注意从杨健领导工
作中学习他的经验和注意政策方针,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也随之不断提高了。她感激
地说,“杨部长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
“实事求是不是我讲的,是毛主席在延安中央党校讲的,我不过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办
事,按照他老人家的教导去做罢了。”
“毛主席的指示我们知道,也学习过,可是在实际工作中有时就忘了。”余静惭愧地
说,“这次在区里上民主改革学习班,记得也学习过实事求是,可是没有像杨部长这样坚决
贯彻执行!”
“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就是要坚决贯彻执行,决不能疏忽大意。党支部以后要坚持每
天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制度,全体党员都要学,能带动群众和积极分子学习,那就
更好了。”谈到这里,杨健想起过去余静曾经要求区里派党员干部到沪江厂来,加强沪江厂
的工作。他说,“会后党支部要把发展党团员工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上次我和余静谈过发
展党团员加强领导问题,这次在厂里工作一段时期,觉得你们在发展党团员的保守思想还没
有完全克服,群众当中涌现的许多积极分子,至今还站在党团大门之外。经过民主改革,纯
洁了工人阶级队伍,许许多多工人的政治历史都进一步搞清楚了,应该放手吸收一批那些具
备入党入团条件的人到党团里来,吸收新的血液,充实党团力量,加强骨干,提高领导水
平。”
余静接受杨健善意的批评和帮助,她说:
“主要是我的责任。上次在区里,听了你的指示以后,党支部认真研究了,也布置了,
落实到人头上,每一个党员都分配了培养对象,可是对培养对象要求高了一点,发展的速度
慢,到现在发展的数字也不大,主要是保守思想做祟。”“现在加速进行也不晚。”杨健安
慰余静说,“民主改革以后,发展党团员的对象更多了。”
“是呀,有些工人早就具备入党条件了,就是没有办手续,就说汤阿英吧,民改前就应
该吸收了,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办手续哩!”
“你说的对,秦妈妈。”余静向她点点头,抱歉地说,“阿英找了我几趟,老是没有挤
出时间来,我答应今天下午一定和她谈一次,没料到支部会开了这么长,她还在俱乐部等我
哩,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和她谈一下就来。杨部长,好啵?”
“你答应她的约会,应该去!支部会主要议程也讨论完了。”
余静霍地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走出去,听管秀芬和汤阿英在谈郭彩娣,便插上去说道:
“好人,就应该欺负她吗?”
余静看见管秀芬指手划脚讲郭彩娣,她便打抱不平。管秀芬一见了余静,收敛了脸上胜
利的笑容,肃然起敬地望着余静,抱歉地说:
“我不过说说,怎么敢欺负她!”
“我晓得你,嘴上总爱沾别人的小便宜,你一天不挖苦别人两句,大概心里不舒服的。”
余静这几句话说到管秀芬的心里了。她不否认,但也不愿承认,理一理鬓角上披散下来
的头发,娇嗔地说:
“看你把我说成个啥样子了?余静同志。”
“你以后少说两句,别人就不会讲你了。”汤阿英劝她。“别人讲我的辰光,”管秀芬
不服气地说,“你们怎么不开口呢?”
“用不着我们帮忙,谁也讲不过你。”余静指着操场旁边那一排柳树下面的椅子对汤阿
英说,“我们到那边去坐一歇。”
她们三个人慢慢走过去。
俱乐部里欢快的歌声萦绕在操场的上空,最初是一个人唱,现在许许多多的人跟着一道
唱,声音高亢,直冲云霄。这歌声有一股感染的力量,听到的人忍不住要随着歌唱,连柳枝
仿佛也听得十分高兴,在下午的阳光里摇来摆去。管秀芬一边低低地随着俱乐部的歌声哼
着,一边看到余静和汤阿英好像有事体要商量,怕夹在当中妨碍她们谈话。她说:
“我到俱乐部看看他们去……”
“也好。”余静看管秀芬大步向俱乐部走去,便小声地问汤阿英,“巧珠奶奶这两天对
你好些了吗?”
“好倒是好些,就是还有些别扭,讲话不是那么投机。”
“这也难免,别说她那么大年纪的人,就是学海,我开头和他谈,他也扭不过来,觉得
脸上没有光彩,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给他好说歹说,谈了足足有三个钟头,举了许多例
子,他才认识到这是朱暮堂的罪恶。我又把你和他结婚以后的情形,给他再三再四地谈,你
照顾一家老少,在厂里生产也好,近来政治上进步很大,就是和张小玲她们出去参加青年团
的活动,厂里党支部都了解的。他这才打消了对你的怀疑。那天幸亏他的态度很好,虽然没
讲话,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叫巧珠奶奶没话可说,不好再推在他身上。你想想看,学海是
工人,又是青年,一直在厂里做工,现在还积极参加民改,一时都不大容易想的通,何况巧
珠奶奶哩。讲话投机,就是有共同语言,你要求太高了。我看巧珠奶奶有不小的进步哩。”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的多了。你看事体比我高明,我为啥想不到这些呢?”
“你现在看事体比过去高明多了。这个,要慢慢来,不能急。我的水平也很有限,在厂
里还可以勉强应付,一到杨部长面前,或者到区里去开会,我发觉自己更不行了。”
“余静同志,你太客气了。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水平,那我睡着了也要笑醒的。不说别
的,就说这次吧,听了巧珠奶奶闲言闲语,心里乱的很,幸亏你,不然这件复杂的事体,谁
也谈不清爽的。你一谈,学海通了,连奶奶也通了,真叫人服帖。”她眼睛里露出感激和敬
佩的光芒。
“这不是我的本事,是党的力量……”
“党……”一个崇高的尊贵的字眼又在汤阿英的脑海里发出春雷般的响声,接着是耀眼
的闪电的光芒,照亮了一切事物。她见过不少党员,也不止一次到过党支部,更听过多次党
课,但都没这一次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她听到这个字,眼前像是升起了太阳,万道霞光照
着前进的道路。有了它,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了它,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她激
动地说,“是的,这是党的力量。”
她说完了这句话,眼眶润湿,忍不住流下了感激的泪珠。党比娘还亲啊!如果没有党,
她不能回到张家去;如果没有党,她不能在厂里工作下去;如果没有党,爸爸在乡下永远也
不会翻身;如果没有党,爸爸他们也不会住在朱暮堂的大厅里;如果没有党,她也不会成为
民主改革运动带头的人啊!如果没有党,旧中国不会推翻,新中国不能建立起来;劳动人民
仍旧生活在苦海里啊!想到这儿,她的眼泪雨似的直往腮巴子上流,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
绪,忍不住放声哭了。
余静不了解她内心的感触,让她哭了一阵,抚摩着她的头发,亲切地低低问她:
“巧珠奶奶对你又不好了?”
汤阿英摇摇头。
“那是学海对你不好吗?”
汤阿英又摇摇头。
“为啥哭呢?”
她哭了一阵,心里感到无比的舒畅,擤了擤鼻涕,拭去泪水,微微的笑着,说:
“不是为了别的,我太激动了,谢谢你,谢谢党……”
“用不着谢,这是我们的义务。”
汤阿英紧紧抓住余静的手,感到那手上发出无穷的热力。使她浑身暖洋洋的。她望着余
静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余静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住她的手。汤阿英嗫嗫地
想说啥,半晌又没说。余静问道:
“有闲话,说好了。”
“我……”汤阿英从俱乐部出来,虽然和郭彩娣、管秀芬谈话,可是她心里老惦记着余
静约她谈话这件事,心头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长久盼望实现的心愿不知道这一回有没有可
能,她焦急地等待着余静。余静一见面就那么关心她和她家里的事,她觉得应该说出自己的
心愿,可是又有点腼腼腆腆,张开了嘴,又激动得说不下去。
“啥?”
“我可以不可以……”说到这儿,话已经到了嘴边,怕自己不够条件,汤阿英又说不下
去了。
“怎么样?”
“我可以不可以入……”
余静见她好久没说出来,已经猜出七八分了,便接上去说:
“你想入党?”
汤阿英一个劲点头,恳切的眼光停留在余静的脸上:
“行吗?”
“只要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革命到底,可以申请入党,阿英……”
余静伸出手去,按着她的肩膀,几乎把汤阿英完全搂在怀里了。她感到汤阿英比过去更
加可爱了。她们两人靠得那么紧,仿佛变成一个人了。党支部一直在培养汤阿英,并且要张
小玲专门帮助汤阿英,眼看着汤阿英一天一天成长起来。她在五反运动中积极参加斗争;在
民主改革中,当了运动带头人,现在又亲自提出入党的要求。整天在一道的人,往往察觉不
出一个人逐渐的变化。余静猛的回头一想,才发现汤阿英巨大的发展,和她刚入厂那几年一
比,简直判若两人了。她仔细朝汤阿英浑身上下端详,越看越可爱,高兴党又可以增加新的
血液了,内心的喜悦忍不住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竟忘记说下去。
汤阿英见余静的眼光不断地望她,有点奇怪,怕自己不够做个党员,说道:
“真的可以申请吗?”
“可以。”
“我怕不够条件,余静同志,哪方面不够,你告诉我,你帮助我,我一定努力争取!”
“你这样的想法很好。”余静严肃地说,“做一个共产党员不是容易的事,要先了解我
们的党章,了解党员的权利和义务,党员要事事带头,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中国解
放了,要继续革命,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还要帮助没有解放的国家!革命的事业可多哩。”
“我一定听党的话,学你那样,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奋斗到底。”
“革命道理,你过去上党课已经懂得不少了。……”“我识的字不多,还不会写申请书
哩!”汤阿英惭愧地说。
“这不要紧,我让张小玲讲给你听,要她帮助你。有空的辰光,我和秦妈妈也可以给你
谈谈。”
“这太好了。”汤阿英两只手紧紧抓着余静的右手,兴奋得跳了起来,说,“我现在找
张小玲去……”
“不忙,晚上找她也可以……”
“这可是一桩大事体啊,越快越好!……”
汤阿英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恨不得立刻见到张小玲,可是张小玲还在俱乐部里啊。她
顾不得和余静谈话,盼望的眼光向俱乐部望去。
俱乐部的歌声停止了,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张小玲也随着人群走出来了。她一边走
着,一边手里打着拍子,在唱歌哩。
汤阿英一看见张小玲,飞也似的跑过去,气喘喘地叫道:
“张小玲,张小玲……”
一九六五年初稿,北京。
一九七六年十月改稿,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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