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十章
刚才“砰”的那一声是徐守仁的飞刀打在客厅外边墙壁的木靶子上。
徐守仁原来就喜欢看美国电影,在香港看了更多的美国电影。回到上海来电影院虽然不
放映美国电影了,可是《大侠翻山虎》和《原子飞金刚》这些美国片子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
难以磨灭的印象。他连夜里做梦都希望自己成为美国电影中的“英雄”人物,特别使他醉心
的是《原子飞金刚》影片里的那个会飞的强盗,独来独往,刀枪不入。那个会飞的强盗抢了
一架能使黑煤变成黄金的机器,发了横财,……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徐守仁是多么
羡慕啊。假使自己就是那个会飞的强盗,有那么一架会变黄金的神奇的机器,那该多美呀!
东西南北,海阔天空,自己要飞到啥地方就飞到啥地方,自己要多少黄金就有多少黄金,自
己要吃啥就吃啥,自己要穿啥就穿啥,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简直是太理想了啊。
徐义德托人设法把他介绍进了私立文汇中学高中二年级。可是他哪有心思念书,一心就
想当会飞的强盗。他飞不起来,不能马上成为心目中崇拜的那位了不起的“英雄”,他就从
“英雄”的仪表学起。皮茄克有了,宽边的草帽买了,红红绿绿的大格子的花衬衫穿上了,
尖头的黑漆皮的皮鞋也穿在脚上了,就是没有小裤脚管的西装裤子。他向妈妈提出了这个要
求。
朱瑞芳只有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平时爱的像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放在肩上怕老鹰叼
了去,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道把他安放在啥地方好。徐义德要他到香港去上学,准备到英
国去留学,她老是不放心,恨不得一天给他去一封信。他不来信,就整天惦记着,偶尔来一
封半通不通的信,朱瑞芳不知道要看多少遍,以至于都背了出来,晚上临睡以前还得拿出来
看一下才能安心闭上眼睛睡觉。徐义德让他回到上海来念书,有一半就是朱瑞芳促成的。徐
守仁一回来,不但母子可以天天见面,而且使母亲感到自己在徐公馆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
比。林宛芝当然不必提,就是大太太也得让她三分。如果她的意见行不通,怂恿徐守仁一
说,谁都没有意见。徐义德也要听徐守仁的。徐守仁有啥要求,朱瑞芳总是百依百顺的。倘
若不答应,他只要把脸一沉,母亲就心软了,连忙照办。徐守仁是徐公馆里的天之骄子。他
向母亲要条小裤脚管的西装裤子,那算得啥。母亲想裤子总是要穿的,反正有的是钱,多做
两条不是更好吗?
徐守仁的外表差不多有点像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了,可是还不能像那位了不起的“英
雄”飞起来。他在香港也没有把“飞”的本领学会。他回上海不久,在隔壁弄堂里认识了
“阿飞”流氓楼文龙。
楼文龙比徐守仁的年纪大一些,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光景。楼文龙在上海解放以前,拜
了当地的一个叫做“独眼龙”流氓做老头子,在这一带很有势力。他是一条“黄牛”。解放
前做火车票和银元的买卖,解放以后银元不能流通,火车票也不能买卖,就做戏票“黄
牛”。戏票“黄牛”也不容易做,公安局注意了,抓紧了,洗手不干,当上了“阿飞”。他
早就注意上徐守仁。徐守仁外表、举止竭力摹仿美国电影中的“英雄”,更引起他的注意。
最初,他要徐守仁请吃糖,徐守仁不肯。他马上伸出一个拳头威逼徐守仁:
“你肯不肯?”
徐守仁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心中暗暗佩服他是“英雄”,是“好汉”。他也请徐守
仁吃糖,带徐守仁出去白相,特别是到南京路五层楼那些地方去,简直是把徐守仁迷住了。
一走进五层楼,楼文龙更是神气活现,男阿飞,女阿飞,男招待,女招待,……这边和他点
头,那边跟他招呼。他忙不过来,就向四面八方拱拱手,给全体打招呼。这天回来很晚,徐
守仁兴奋得上床很久也睡不着觉。从此他就更没有心思念书了,白相得昏天黑地,到了上课
的辰光就请病假,有时勉强上课,脑筋里想的也是楼文龙教给他的那一套吃喝玩乐的腐化堕
落的本事。
楼文龙知道他是徐公馆的“小开”,有的是钱,便向他献上一条妙计:拿钱出来做生
意。徐守仁想:做生意赚了钱更可以痛痛快快地白相。但是他不敢向父亲提,给母亲说了。
朱瑞芳认为他年纪还青,正是读书的辰光,不忙做生意,等到大学毕业,那时再做生意也来
得及。沪江纱厂这些企业,将来还是要靠他管,现在更不忙做别的生意。做母亲的哪里知道
徐守仁的用意。徐守仁也不敢坦白说出来,那更没有希望。
不能做生意,可是吃喝玩乐没钱不行。不但徐守仁自己要花,就是楼文龙的挥霍也得要
徐守仁支付。每次向母亲要,朱瑞芳总是满足他的,要的次数多了,要的数目大了,引起她
的注意。徐守仁又不能说出原委,更不能不和楼文龙出去,就开始卖自己身上的东西,手表
呀,钢笔呀……花光以后,欺骗母亲,说这些物事掉了,要再买。刚买来,不好马上又掉
了,不卖手表钢笔,就卖衣服。
徐守仁自己的物事卖的差不多,在楼文龙的授计下,偷家里的物事卖。有一次,他和楼
文龙勾搭着肩膀在马路上卖衣服,叫文汇中学的老师看见了。文汇中学请朱瑞芳去商量这桩
事体。老师一讲徐守仁当时卖的啥颜色啥料子的大衣,朱瑞芳心中就一跳:她知道这是自己
的一件皮大衣,早些日子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板着面孔硬不承认:
“老师,可能你看错了,我们家里没有那样的衣服。”
老师说衣服不像,那就更糟糕:一定是徐守仁和那个阿飞偷别人家的衣服卖。朱瑞芳眼
睛一动,想了个主意,说:
“许是你看错了人,恐怕不是我们的徐守仁,是旁人。”
“我亲眼看见是他。”
“也许旁人长得有点像他。守仁手里从来不缺钱用,不会去卖物事的,绝对不是我们的
守仁。”
老师见她一个劲不承认,也不好再追问,就告诉她徐守仁有时和阿飞一道出进,学校里
注意教育,希望家里也要严加管束。这一点她不否认,答应回去管束。
当天晚上朱瑞芳对徐守仁管教了。她把他叫进自己的卧室,轻轻把房门关起,生怕被人
发觉。徐义德知道徐守仁这些事,一定不会轻易放他过去。大太太晓得了,当然会有闲言闲
语。传到林宛芝耳朵里去,必然说短论长。朱瑞芳坐在沙发上,低声地对徐守仁说起这桩事
体。
徐守仁站在母亲面前咬紧嘴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老师看错了人。”
她见儿子当面撒谎,气得她面孔发青,想大声训斥他,又怕给人听见,按捺住心头火
气,瞪了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在我面前还赖?那件皮大衣是我的。除了你,谁还能从我的房间里偷去!”
“也许是旁人,老王啊,娘姨啊,……”
“就算是他们偷的,为啥要你去卖?你同他们勾搭起来了吗?”
“没有。”
“不是你,是啥人?你不承认,瞧我把你的皮打烂。”她真的举起了手,预备要打他。
他想想实在没有办法抵赖,不得不低下了头,细声细气地说:
“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他的声音有点哭咽咽的。
她看见儿子那一副可怜相,她的手软了,打不下去,慢慢收了回来。可是她的气还没有
消,眼睛望着儿子的右手,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后再偷物事出去卖,我就打断你的手指头!”“一定不做了。”他慢慢抬起头
来,觑见母亲正望着自己,连忙不自然地又低下头去。
她原先是怕儿子不承认,等儿子承认了,却又怕文汇中学里老师跟家里大太太和林宛芝
知道,希望儿子别在这些人面前承认,这种话又不好说出口。想了好半晌,她才想出了一个
主意:
“你想想,你做了多么丢脸的事!学校里找我去商量,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要是承认你
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把你娘老子的脸搁到啥地方去?”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在家
里,也不好意思让别人晓得,大太太晓得了,林宛芝晓得了,那两张嘴还会饶你,唉。”
他一听母亲的口风,就猜到她的心思,懂事地应道:
“我不会对那些人讲。”
徐守仁再不敢随便偷母亲的物事。他想办法偷家里别人的物事,卖掉,有了钱,就出去
胡搞。家里丢的物事越来越多,引起大家的注意和猜疑。三位太太都怀疑是娘姨她们,娘姨
她们确实冤枉。她们经常看到徐守仁挟一个包裹出去,但又不敢点破是大少爷自己偷的,只
有朱瑞芳心中明白。要是别的事,她一定打破沙锅问到底,追个水落石出。偏偏这些事,她
不过随便问一声,就不再查了。她不查,谁有兴趣问呢?大太太知道点风声,林宛芝也晓得
七八成。大家都装着没看见。徐守仁自己也加倍小心,偷点物事总是考虑再三,然后才选择
时机动手。
五层楼阿飞活动的场所叫公安局取缔了,阿飞敛迹了。楼文龙和徐守仁有他们自己的去
处,唯一困难的是钱。家里的物事不能随便偷,钱来的就不容易,徐守仁又想到美国电影
《原子飞金刚》里的那个了不起的会飞的强盗。他要是也有一架能使黑煤变成黄金的机器,
该多好呀!徐守仁没有这个神奇的机器。不能成为美国电影里的“英雄”,做一个像楼文龙
那样的“好汉”也不错。这要有本领,要有膂力。他想起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不是打得一
手的好枪,就是会飞刀飞剑。他弄不到手枪,也找不到好剑,他买到三把德国造的匕首似的
锋利的小刀。在客厅外边的墙壁上安了一个木靶子,他自己在上面画了十道黑圈圈,最中间
那里涂了一个红心。他一有空闲,回到家里,就拿那三把小刀轮流地向木靶子上扔去,练习
自己的手劲和眼力。
徐守仁在家里独来独往,横眉竖眼,见了谁都要碰一下敲一下,表示自己有过人的本
事。谁也不敢惹他。他是徐义德的爱子,是小开,是仅次于徐义德的主人。徐义德只知道他
喜武好玩,别的事就不大清楚,平时很少管教。五反运动展开以后,徐义德自顾不暇,更没
有时间管他了。林宛芝私自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小霸王”。
今天是星期六,正是徐守仁活动的好时光,可是他口袋里空空的,在转念头弄点啥出去
换钱。到处有人,一时下手不得,他就拿了那三把德国造的小刀子到外边来打靶。
他刚才一扔,那把小刀不偏不歪,恰巧插在木靶当中的红心上,鼓掌欢呼道:
“妙啊,百发百中!”
他拿起第二把小刀,又向木靶上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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