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三章
徐总经理对着电话听筒说:
“是的,我就是徐义德……佐贤吗……唔,洪科长哪能讲……昨天夜里碰到的,因为太
晚了,今天告诉我……那没有关系……唔……他说,他们机关‘三反’开展得迟,还没完全
结束……是的……沪江的事他没有坦白……戏票和吃饭的事讲了……表呢……没有提……这
个可以坦白,就说是借用的,以后又还来了……别的呢……他不谈……那好……他的态度怎
么样……很坚定,很沉着……这很重要……告诉他必要的辰光我可以介绍他到香港新厂去工
作没有……讲了……好的……厂里那几个人你分别给我关照一下……告诉他们:只要这次帮
我一下忙,我徐义德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一定记在心里,将来要大大的酬劳他们……
唔……加薪水,提升职位……都可以答应下来……佐贤,这一次我完全靠你了……现在一切
都安排好了,不怕他们来检查……坦白书吗?
……我就送去……好的好的……你也要小心注意……佐贤……再见!”
徐总经理最后叫的那声“佐贤”,声音有点颤抖,声调里面充满了感激和希望。他把听
筒放到电话机上,躺到床上去,两只手托着自己的后脑勺,满头整齐乌黑的头发散发出阵阵
的香味。他的两只眼睛对着屋顶,把自己所经营的企业,从头到尾又想了想,那些挂名董事
和董事长的厂以及有点股份的企业,他并没有实际去管事,暂时一脚可以踢开,即使自己过
问的厂,也可以轻轻推到厂长经理们的身上,只有沪江这副担子他非挑起来不可。想想解放
以后沪江一些严重违法的事情,有关方面都安排了,感到布置妥帖,万无一失了。不过,这
份坦白书送上去,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呢?比方说,认为沪江根本没有坦白,坦白的尽是些
鸡毛蒜皮的事,会不会当时扣留起来?他自己没有把握回答这个问题。他下了决心,硬着头
皮去。他猛可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叫道:
“宛芝!”
林宛芝站在窗前,随着声音转过身来。
“给我拿件衬衫,要淡灰府绸的。”
“你身上不是穿着一件衬衫吗?”
“还要一件。”
“为啥偏偏要淡灰色的呢?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这里面有道理,宛芝。今天我亲自到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去递沪江坦白书,有可能
被工商组扣留,那我就会到提篮桥去了。坐班房要多带一件衬衣,灰色的穿脏了不要紧,可
以多穿些日子……”
“义德,”她指着他的嘴说,“我不要你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也不希望讲。”
“我们讲点高兴的事,讲点吉利的话。”
“我们不幸生而为民族资产阶级,倒霉透顶了。现在还有啥吉利话好讲,宛芝,你给我
快拿衬衫吧。”
“民族资产阶级有钱有洋房有汽车,为啥不好?”
“你蹲在家里,不晓得现在世界变了,目前是工人阶级的天下,不像从前了。民族资产
阶级是剥削阶级,投机取巧,损人利己,唯利是图,给人家骂臭了,一个铜钱都不值了。”
“我真不懂。”其实现在她并不像过去那样对外边的事体一点不知道,从冯永祥那里早
就晓得“资产阶级”“剥削阶级”“唯利是图”这些新名词了。但她把这些新名词藏在心
里,不轻易讲出来,也不随便表示自己懂得很多。她故做不知地这么说。
“你别管这些。”
她蹒跚地走到衣橱那边,在抽屉底层给他找出那件很久很久没有穿了的淡灰色的府绸衬
衫。他脱下西装,穿上这件衬衫,两个硬领子夹在一道很不舒服,他把淡灰府绸衬衫领子放
倒,扣好钮子,说:
“把那一套灰咔叽布的人民装拿来。”
“人民装难看死了,又是咔叽布的,别穿那个。你身上这件深蓝色的条子西装不是很好
吗?”
“穿西装去坐班房,犯不着。”
“那么,你穿蓝哔叽人民装,这还像个样子。”
“这辰光,还谈啥样子不样子,唔,”他叹了一口气说,“也好,尊重你的意见。”
他平时很少穿人民装的,只有出席政府召开的会议或者是要见首长才穿上。就在那个辰
光,他的汽车上也还准备好一套簇崭新的漂亮的西装和化妆用品,散了会以后,或者是临时
要到啥地方去,好马上又穿起那身漂亮的西装。今天是下了决心,把深蓝色的条子西装留在
家里。要是在平时,这身英国料子的上等西装,哪能忙法也得折叠整齐,放在汽车后面的车
箱里。
他穿上蓝哔叽人民装,自己到卫生间里取了一把绿色的透明化学柄子的美国牙刷和一瓶
先施牙膏放在口袋里。
她指着他的口袋说:
“这个也带上?”
“当然带上,你说提篮桥会给我准备好牙刷牙膏吗?”
“你又讲这些话了,义德,我不要你讲。”
她生气地嘟着嘴。
“讲不讲还是那么一回事——你给我拿点钱带上。”
“多少?”
“一百万差不多了。”
“多带一点好,”她嘴上虽然不希望徐义德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但是她已经受了他的影
响,不知不觉地在准备那些不吉利的事到来。她说,“带两百万吧。”
她把两百万现款给他分放在两个口袋里。他自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昨天晚上梅佐贤派人
送来的坦白书,放在人民装的胸袋里,说:
“下去吧,他们在底下,还要给他们打个招呼。”
她知道大太太、朱瑞芳和徐守仁都在楼下客厅里,还不知道徐义德这番打算哩。
“给他们说一声也好,我想,不会有事体的。”
“但愿如此。”徐义德走到卧房门口看看表:已经九点零七分了,他退了回来,对林宛
芝说,“还有一件东西,差点忘记哪。”
“啥?”
“我要换一只手表……”
她走到衣橱那儿,把上面一个抽屉拉开,取出首饰盒,打开盖子,问他:
“要哪一只?要白金的带日历的西马?要十七钻的劳莱克斯?要爱尔金?还是要自动的
亚米加?”
“这些都用不着。”
“要啥?”
“你把那个自动的日历手表拿出来……”
“这个太大了,戴在手上不好看,白相白相还差不多。”
“现在要讲实用哪,宛芝,坐班房有了这个表,就知道日子啦。”
“又来了,你!”
徐义德换上自动的日历手表,和她一同下去。走进客厅,林宛芝望见大太太坐在那里,
脸上有点不耐烦了。朱瑞芳干脆提出质问:
“义德,在楼上哪能这久?我以为你永远不下来哩。”“是呀,”大太太接上去说,
“叫人家在楼下等死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哩。”
徐义德没有言语。林宛芝从她们的话里闻到了酸味,她解释道:
“他在楼上忙得不停,又换衣服又换手表,还带上牙刷牙膏……”
林宛芝这么一说,大太太和朱瑞芳发觉徐义德果然换了一身蓝哔叽人民装,而且眉宇间
隐隐地露出心中的忧虑,知道有啥不幸的事了。朱瑞芳望着徐义德,关心地问:
“带牙刷牙膏做啥?”
“准备上提篮桥,省得你们整天吵个不停。”
如果在平时,朱瑞芳早跳得三丈高,瞪着眼睛,要和徐义德闹个一清二白;今天她却按
捺下自己的气愤,知道这一阵子徐义德不是心思,遇事都让他。她低声下气地说:
“还不是为了你。啥人整天吵的不停?你嫌吵,我以后少讲话就是了。带上牙刷牙膏,
做啥呢?”
徐义德还是没言语。
徐守仁莫名其妙地望着爸爸。
大太太对着徐义德说:“有啥事体,讲呀,义德。”
林宛芝把徐义德在楼上所讲的话重复了一遍,大家都黯然失色,客厅里给可怕的沉默笼
罩着。窗外挂着的鹦鹉也好像懂得主人的哀愁似的,站在淡绿色笼子里的松枝上,出神地仰
着头,紧紧地闭着嘴。
徐义德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发愁,有事,我自己有办法处理。只要你们好好在家里过日子,
大家说话一致,我就安心了。”
朱瑞芳安慰他:“家里的事,你放心好了。”
“出了事,你们可不能急,也不要慌,急了,慌了,反而误事。我啥都准备好了,估计
也可能没有事,要是到今天下午两点钟还没有消息,那你们今天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到
提篮桥来看我。”
大家都不愿意往那不幸方面去想,徐义德这么说,又不得不表示态度,只好微微点点头。
老王走了进来,弯着腰向徐总经理报告:
“总经理,文宝斋那个商人来了,他说带来两件刚出土的古董,问老爷要不要?”
“刚出土的古董?啥古董我也不要,你告诉他以后不要来了。”
“是,是是。”老王见情势不妙,知趣地退了出去。
徐义德望望大家,问:
“你们还有事吗?”
每一个人仿佛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点也说不出来。她们预感一桩不幸的事体要到来
似的,留恋地盯着他瞧。他站了一会儿,见大家不言语,就说:
“我去了。”
大家站起来,送徐义德到门口。一辆一九四八年黑色林肯牌的小轿车停在走道上,老王
照例地打开车门,请徐总经理上去。徐义德摇摇手:
“我今天不坐汽车。”
老王诧异地望着徐总经理从林肯车头走过去。
“义德,你为啥连汽车也不坐?”这是朱瑞芳的声音。“我有道理。”徐义德心里想,
这辰光出去还坐汽车吗?那不是更叫人笑骂民族资产阶级;并且,如果被扣留下来,叫司机
看到,也不光彩。
朱瑞芳她们见旁边有老王,不便多问,也不好勉强要他坐。大家随着徐义德走去。徐义
德走到黑漆大铁门那里,转过身来,对大家仔细望了一眼,说:
“你们回去吧。”
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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