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九章
汤阿英手里抱着三个管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工会,后面跟着五六个工人飞也似的奔
了进来。余静立刻站了起来,迎上去,抢着问:
“试纺的怎么样?我们正在等你们的消息哩。”“今天的生活真好做,”汤阿英喘了一
口气,说,“顺手得很,你们看。”
汤阿英把试纺的三个管纱送到余静面前。
余静和赵得宝都拿了一个管纱看。余静问:
“你们监督的很严格吧,有没有发现问题?”
郭彩娣没等钟珮文回答,她就张开嘴,像是打机关枪,一句接着一句:
“余静同志,监督很严,没有发现问题,要是细纱间有问题,我郭彩娣负责……”
“你的胆子真不小,细纱间有问题你负责,你把文教委员搁到啥地方去啊!”
郭彩娣听管秀芬这几句锋利的话,连忙改了口,说:
“哦,对不起,小钟。”
钟珮文说:“细纱间监督是很严,没有问题。”
“别的车间呢?”余静心里想到清花间。
“清花间没问题,我敢保险。”陶阿毛得意地说,“我们眼睛一个劲盯着花衣……”
“哦……”余静没有说下去,她望着赵得宝。
赵得宝懂得她眼光的意思。他去过清花间,保全部的张学海和陶阿毛他们在监督拆包配
棉。这个车间是重点试纺中的重点,谁都晓得的。张学海非常负责,他一步也没有离开清花
机,眼睛真的一个劲盯着花衣,郑兴发今天拆包配棉也特别仔细,不让任何人碰棉花包,配
棉成分十分准确。陶阿毛看郑兴发那么仔细认真,谁也没法接近花衣,张学海的眼光又紧紧
盯牢,叫他无从下手。他想和郑兴发讲话,好分散郑兴发的注意力,弄错配棉成分,重点试
纺就等于白搭。可是郑兴发注意力非常集中,不和陶阿毛讲话,一面对陶阿毛摇摇手,一面
指指车子上的花衣,陶阿毛懂得他的意思:现在正是重点试纺的紧要关头,不要讲话。陶阿
毛无可奈何,只好贼眉贼眼地盯着花衣。一霎眼的工夫,赵得宝亲自到清花间来检查了,陶
阿毛更没法动脑筋了。赵得宝在清花间待了许久才走,他说:
“清花间确实没有问题,粗纱间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早一会去看了一下,工人同志
们的情绪可饱满哩,监督都很认真严格。”
“是啵?余静同志。”陶阿毛笑嘻嘻地望着余静。“那很好。”余静还不放心,说,
“我们不能疏忽,不能麻痹,只要给资本家钻了空子,我们重点试纺就完蛋哪。”
“这当然。”郭彩娣答了一句。她暗暗伸了一下舌头,感到自己在车间工作责任的重大。
余静怕屋子里的光线不够强,看不清楚,走到窗口,又仔细地把管纱翻来覆去地看了一
个够,才说:
“这管纱光滑洁白,很少有疵点,真不错呀,老赵。”
赵得宝和汤阿英也跟到窗口。汤阿英说:
“的确不错,这管纱好……”
陶阿毛伸出大拇指,说:“呱呱叫!”
余静转过脸来问汤阿英:
“断头率多少?”
“二百五十根。”
“你们原来的断头率呢?”
“六百多根,生活难做辰光还不止哩。”
“减少一半以上,”余静思索着这个数字,在研究这个问题的原因。
郭彩娣在旁边双手抱着管纱跳了起来,忍不住高兴地大声叫道:
“我们重点试纺成功了!”
余静伸出手来指着郭彩娣的嘴巴,暗示她不忙高声大叫。
她自己又看了一下管纱,对郭彩娣说:
“单凭我们的眼力看还不够,说重点试纺完全成功了,还嫌早了一点。我们到试验室找
韩工程师去,请他评定评定再说。”
“对!”赵得宝举起手来赞成,“走!”
余静手里紧紧拿着那个管纱在前面走着,赵得宝、汤阿英、郭彩娣、钟珮文和陶阿毛跟
在她后面,大家一块儿向试验室走去。
工会提出要重点试纺,各个车间的工人同志们都表示同意,并且建议召开一次工务会
议,订出计划再进行。余静和赵得宝商议,同意工人们的建议,不过余静补充了一点意见:
请资方徐义德、韩云程工程师和工务主任郭鹏参加。赵得宝给她加上一个厂长梅佐贤。余静
说这样就完全了。工人方面出席工务会议的都是各个车间的积极分子和工务职工。在工务会
议上,郭鹏不吭气;韩云程几次讲话都是半吞半吐,说了一半就没有下文;梅佐贤很尴尬,
他看徐义德的脸色说话,可是徐义德说的还是那一套,什么花纱布公司的配棉不好呀,什么
车间清洁工作不好呀,什么保全工作法有问题呀……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赞成重点试纺,但
是他不明白表示出来。徐义德不表示,梅佐贤怎么好开腔呢?徐义德老是盯着他望。他不开
腔也不行。他只好说厂里生产这么忙,完成加工订货的任务还很吃紧,搞啥重点试纺啊。工
人一致主张重点试纺,秦妈妈说,只有找出生活难做的原因,才能按期完成加工订货的生产
任务。梅佐贤要站起来申辩,余静讲话了,说明重点试纺并不耽误生产,找出原因,如工人
同志所说的,反而对生产有很大的帮助。没有人在棉花里搞鬼,谁也不必怕重点试纺。徐义
德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看余静和工人的情绪,是没有办法反对重点试纺了。余静的话一讲
完,他就站起来表示完全赞成重点试纺,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看看毛病在啥地方。这时他
一眼看到陶阿毛坐在余静的背后,便说,重点试纺的辰光,请工会的同志们领导协助。这一
来,反对重点试纺的好像只是梅佐贤一个人,他陷入狼狈的境地,既不好坚持反对下去,马
上又不好改口赞成。他怅怅地坐在那里不做声。大家一致同意重点试纺。工会从各个车间抽
调一些积极分子,组织力量监督重点试纺。
余静她们还没有到试验室,韩云程就迎出来了,看见余静手里的管纱,他含笑地问:
“试纺的哪能?”
“成功哪,成功哪。”郭彩娣抢着说。
汤阿英拉了郭彩娣的油衣的角,小声地对她说:
“刚才余静同志不是说了,要请韩工程师评定一下,才能最后肯定哩!”
郭彩娣马上紧闭住嘴,退后一步,面孔上微微露出克制住的喜悦的表情。
余静把手里的管纱递给韩云程。
“我早就在这里等候好消息了。”他接过去,细细地抚摩着,细心地看了又看,说,
“不错,真不错,洁白光滑,没有疵点。让我来试试强力。”
他走到试验强力的机器前面,拆下几股纱绕上去试验。他回过头来,看见余静她们几个
人围着他,就指着断了的纱,不禁高兴地说:
“强力也很好,我看,在品质上够得上一级纱了。”
“一级纱?”汤阿英急着问,怕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是的。”韩云程信口说出在品质
上够上一级纱,一想,怕不好,却又不好马上改口,就冷静地点点头。
“一级纱,”汤阿英听见这消息心里非常舒服,像是大热天喝了一杯冰凉酸梅汤似的。
如果重点试纺真的成功,问题就更清楚了,徐义德施的鬼花样经慢慢会暴露出来,厂里生活
好做,各个车间的姊妹再也不互相埋怨,团结得一定比过去更紧密了,她心里充满了胜利的
喜悦,但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她注视着韩云程手里的一级纱,暗自庆幸没有辜负党团组织和
工人的委托,舒缓地呼吸了一下。她深知战斗远没有结束,前面还有斗争,又问了一句,
“真是一级纱吗?”
韩云程又点了点头。
“为啥重点试纺的纱这样好呢?韩工程师。”余静想从韩云程嘴里得到一些材料。
“这是……”韩云程讲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生活难做的秘密他心里是雪亮的,可是
不能说出来。他有意拿过管纱又看了看,好像希望管纱给他回答问题似的。他想了一阵,吞
吞吐吐地说,“这是……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赵得宝和汤阿英默默地站在那儿,不啧声。管秀芬急着问:
“这是什么原因,你是工程师,一看就知道了。工程师不晓得,啥人晓得?”
“是呀,”陶阿毛凑上去说,“工程师应该晓得。”
“没那么简单,纺纱要经过各个车间,这里面有原料、机器、技术、气候和温湿度等等
复杂原因。不经过仔细地科学研究,我是不能马上下断语的,”韩云程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
管秀芬说,“这不是普普通通的纪录工作,下断语是要负责的。”
“你就怕负责!”管秀芬说。
“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我不怕负责,更要仔细研究研究……”他为了表示自己诚心
诚意地要认真研究这个问题,把管纱又送到眼前细细地看了看。
余静瞧出他说话特别小心谨慎,神情有点慌张,生怕露出破绽的样子,便直截了当地对
他说:
“韩工程师有啥顾虑吗?”
他听了这话心头一愣,但表面上竭力装出很平静,把语气放得很和缓:
“没有顾虑,绝对没有顾虑。”
“告诉工会不要紧。”赵得宝劝他,“说吧,韩工程师。”“你就快说吧,韩工程
师,”郭彩娣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真急死人哪。”
“告诉工会当然不要紧,其实告诉任何人也不要紧。”韩云程微微笑了笑,悠然地说,
“我们学技术的,凭技术吃饭,不偏袒任何一方面,也不参与任何一方面。我们只是根据科
学试验的结果说话。在没有把问题研究清楚以前,我是不能表示我的意见的。我不能违背科
学。科学是客观的真理。真理要经过实践才能知道。……”
汤阿英见他坚决不肯说,同时,讲了一堆大道理,她听得有点腻烦,实在忍不住了,就
拦腰打断他的话:
“照你这么说,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不懂科学,我倒看出来了。重点试纺的生活好
做,纺出来的纱又是一级纱,一定是原棉有问题。”
“当然是原棉有问题。”郭彩娣加了一句。
郭彩娣不满地膘了韩云程一眼。韩云程一点也不生气,也不着急,还是慢吞吞地说:
“可能是原棉问题,也可能不是原棉问题;可能是这一批原棉好,也可能是上几批的原
棉坏;可能是这排车子好,也可能那排车子坏;可能是这次试纺工人同志做生活特别注意,
也可能过去做生活注意的不够。同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问题,总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
问题。这是很值得研究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我们整个厂的生产问题。”他怕管秀芬
她们再追问下去,稍稍把话题引开去一点,声音也放高一点,说,“不过,有一点现在是可
以肯定的,这次重点试纺的纱很好:一级纱。”
余静看韩云程的态度暂时是不肯讲的,僵持下去不会有结果,便不再追问,改口道:
“根据你的检验,重点试纺成功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了。
至于原因还要进一步仔细研究,是啵?韩工程师。”
“是的。”
“对于这个问题工会也要进一步研究的。韩工程师,希望你帮助我们研究研究。”
“那没有问题,余静同志,我一定很乐意帮助工会研究这个问题。研究这个问题是我应
尽的义务。”
走出试验室不过十几步远近,郭彩娣回过头去对试验室狠狠瞪了一眼,低声对余静说:
“分明是原棉问题,你问他做啥?看他那个态度,模棱两可,死也不会说的。”
“对,”陶阿毛附和着说,“他和资本家一个鼻孔出气,怎么肯对我们工人说真话!”
“过去断头率高,出货坏,生活难做。现在看出来,当然是原棉问题。我不是不晓得。
我是想从韩工程师嘴里探听一下过去原棉坏的程度,究竟是花纱布公司的原棉不好,还是徐
义德掺了劣质花衣,掺了多个劣质花衣,配棉成份,这些问题都要弄清爽。”
“巴巴眼,望望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肯告诉你?
余静同志,你太天真了。”管秀芬向余静做了一个鬼脸。
“你也不能把人看的太死,解放以后,整个社会在变,每一个人也在变啊。”
“我看韩云程就变不了,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你这个看法不对。对技术人员要耐心地启发,要慢慢教育,认识提高了,看法就不同
了。不怕他的嘴多紧,要是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到家了,他也会讲的。”
“余静同志,”赵得宝插上来说,“你说的原棉问题,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汤阿英听韩云程讲了一堆大道理,这个可能,那个可能,还提到工人做生活注意不注意
的问题,虽然没有说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但语气之间对于重点试纺的成功还是采取保留态度
的,不过不好意思当着余静的面说出来罢了。这次重点试纺,使汤阿英把生活难做的原因看
的更清楚了,也更明确了。她从刚才韩云程的口气里料到徐义德他们也不会痛痛快快承认重
点试纺成功的,说不定他们会制造借口,说重点试纺之所以纺出一级纱,是因为挑选了技术
最好的工人,挡的是检修最好的车子,工人又互相配合,生活做的巴结,当然纺出一级纱来
了。她想了半晌,要堵住徐义德、韩云程他们的嘴,让他们在事实面前低头,于是提出一个
建议:
“要把试纺点扩大,问题就更清爽了。韩云程他们在事实面前,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了。”
“对,这个办法好。”郭彩娣拍手赞成,说,“问题弄清爽了,筒摇间可不敢再骂我们
细纱间了。阿英,”郭彩娣走到汤阿英旁边低声对她说,“我把重点试纺成功的消息告诉谭
招弟去,……。”
“她会晓得的。”
“我怄怄她的气。”
汤阿英止住道:
“你别去,事体弄清爽就算了,自家人吵啥?还是在重点试纺上动动脑筋好。”
余静也在回忆韩云程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思考用啥办法堵住他的巧辩的嘴,要不要把试
纺点扩大?汤阿英的建议正合她的心意,顿时高兴地对大家说:
“阿英这个建议实在太好了,我们要扩大试纺点,抓住这个问题乘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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