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章
一股浓烈的咖啡的香味飘进客堂间,接着是茶杯茶碟碰击的响声。娘姨托着茶盘走进客
堂间,在每一位客人面前放下一杯咖啡。马丽琳手里端着一大玻璃盘子的奶油蛋糕走进来,
放在客堂间当中的红木八仙桌上,自己在下沿空位上坐了下来。
朱延年站了起来,用刀把一块圆圆的奶油蛋糕从中剖开,切成八小块,用叉子亲自叉一
块送到童进面前的空碟子里,笑嘻嘻地说:
“这蛋糕不错,你尝尝。”
童进望着朱延年又叉蛋糕送给叶积善他们……最后送了一块给马丽琳,说:
“丽琳,你今天忙着招待客人,可累了,酬劳你一块!”
“你自己呢?”
朱延年面前的碟子还是空的。
“也来一块。”马丽琳叉了一块放到朱延年面前的空碟子里。
朱延年感激地说:
“谢谢。”
童进心里非常奇怪。他不知道朱延年今天为啥这么和气,满脸笑容,究竟要和他们谈
啥。他望着油腻的奶油蛋糕想吃,却又没有心思吃,只是用小茶勺不断地调匀咖啡里的糖,
也不喝。朱延年虽然望着大家,但是对童进特别注意:
“最近账面上怎么样?”
一提到账,童进就愁眉苦脸,担忧地说:
“总是轧不平。还有六天又有两张期票到期了,一共两亿三,头寸实在太紧。经理,天
天过三十晚上,也不是一个办法啊。”
朱延年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经过大风浪,见过大场面,这点小事体哪里会放在他的心
上。他毫不在乎,很有把握地说:
“只是两亿三吗?”
“这数字也不算小了啊,我们福佑存底很薄,靠福佑本身是没啥办法的呀。”童进说。
“数字也不算大……”
夏世富见童进几句话并没有引起朱延年的注意,料想他大概又有妙计,便巴结地凑合两
句:
“是的,这数字不算大。不过,就是再大一点,只要朱经理到市面上活动活动,也完全
可以应付的。是吧,亚宾。”
夏亚宾点点头。
“那也不见得,”每逢有人恭维,朱延年总是表现得特别谦虚,脸上却露出自满的情
绪,说,“不过承同行瞧的起,福佑的信用也不坏,轧个两三亿头寸并不十分困难。”
童进没有夏世富那样世故。他心里有话不讲出来就不舒服。他望着热腾腾的咖啡,发愁
地说:
“轧头寸虽说比过去容易,老是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个办法。阴天背蓑衣,越背越重。
不说别的,就是利息一项,我们福佑也吃不消啊。”
在平时,朱延年早该瞪起两只眼睛,张嘴骂童进了。今天却很奇怪,不但心平气和,而
且称赞童进: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经营的政策方针还值得研究。生意比从前做大了,利润也很厚,
门面也撑开了,福佑这块牌子在市面上打响了,就是缺少资金。因为资金不够,周转不灵,
就得轧头寸。过去我们找客户拉生意,现在客户找上门来,生意还可以往大里做,就是缺乏
资金,放不开手。现在我整天想心思,不是动别的脑筋,只是在资金上转念头。福佑药房的
总结书和计划书送出去,工商界的巨头们都愿意帮助,加入几股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考虑的
是加入多少股。所以,现在还没有人来认股。这一炮打响了,以后在资金上就不发愁了。”
他接着说,“另外,还有一批港货:二十五架计算机,十架显微镜,十只小型X光机,此
外,还有一大批试药。我已经预付了四亿订货款,货到了,多的不说,可以赚上二三十个
亿。我要想办法把货取回来。必要的辰光,我亲自去一趟。取回港货,付了银行的欠款,不
再拉东扯西,账面不但可以轧平,盈余还会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童进天真地关怀地问:
“真的这样?”
“当然是真的。那辰光,用不着我朱延年跑到别人面前去轧头寸,别人要跑到福佑来求
情,要我帮帮他们的忙。患难之中见朋友。我不会给人太难看,只要手头宽裕,轧点头寸,
我一定答应的。希望你们的手也松一点。”朱延年望了大家一眼。
夏世富接上去说:
“我没问题。我晓得轧头寸的苦处的。”
“你,我晓得。”朱延年转过来望着童进,说,“主要是你。”
“只要经理同意,我照付。”
“那就好了……”
朱延年话没说完,马丽琳用勺子敲了敲咖啡杯子,笑嘻嘻地说:
“你们谈话把点心都忘记吃了,咖啡也要冷了。吃点再谈吧,延年。”
“好。”
朱延年首先吃了,大家都吃了。童进想到福佑的前途不禁心里开朗了。假如朱经理的话
都实现,那目前这点困难也不算啥。他兴奋地把奶油蛋糕吃下去,一口把一杯咖啡喝得干干
净净。朱延年接着说:
“福佑这个字号要靠大家出力,大家的认识和我一致,事体就好办了。我办福佑抱着一
个宗旨:有事和大家商量。有福同享,有锅同当。福佑好,大家好;福佑不好,大家不好。
大家在福佑吃苦熬夜,我是晓得的。大家待遇很低,我也是晓得的。等福佑生意做好点,大
家都应该加薪。加多少,我们再商量。不消说,在座几位应该多加一点。你们出力多受苦
多,这一点我心里明白。”
夏世富听到“加薪”两个字,心里立刻跳了一下。加薪,夏世富加多少呢?那以后生活
可以过得更好一点了。他对朱延年说:
“我们出力是应该的,不算啥。”
“出力多应该酬劳多。”朱延年注视着夏世富说,“福佑的前途远大是肯定的,只是目
前的困难要度过才好。福佑也不是我朱延年一个人的,是大家的。我不过顶个名,多负一些
责任罢了。”
童进不解地望着朱延年:朱延年为啥说这一番话呢?仿佛童进、夏世富都变成福佑药房
的股东似的。童进有点困惑了。朱延年眼睛一转动,不急不忙地说:
“五反运动已经开始了,头寸也紧,希望大家帮帮忙。”
夏世富以为目前头寸紧,要迟发个把月的薪水,他迎合地说:
“那没有问题,只要经理言一声,我们没有不效力的。就是迟发两个月的薪水也没啥关
系。大家说,是吧?”夏世富把眼光向大家一扫,大家不置可否。
童进的眼光里却露出怀疑的神情,因为他知道发这个月的薪水是没问题的。他不信朱延
年是为了这点小数目请大家来商量。果然朱延年开口了:
“薪水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按时发。同仁家里有啥急事,要多支点薪水也可以。福佑
哪能困难也不能迟发大家的薪水,宁愿我自己节省一点,也要按时发。”
“那是的,”马丽琳在一旁帮腔道,“延年在家里经常惦记大家的薪水。别的账可以拖
延几天,这个,他总是早就预备好了。”
“丽琳经常提醒我这桩事体。”朱延年指着马丽琳对大家说,“她也是我们福佑的股东
哩。”
夏世富马上巴结地说:
“今后要叫你马经理哪。”
马丽琳谦虚地站起来说:
“不敢当,不敢当。我给你们加点咖啡来……”
她得意地走去,橐橐的高跟皮鞋声一直响到后面的灶披间去了。
朱延年沉思了一阵,一本正经地说:
“我听了陈市长的五反运动的报告,就想我们福佑的问题。福佑这两三年来,在共产
党、人民政府和工人阶级的领导下,规规矩矩做生意。我们大家都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生
意一天比一天好,也一天比一天大。我们老老实实的经营,从来没有五毒行为,能有今天的
规模,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全是靠在座诸位的努力。我想了很久,在五反运动当中,我
们福佑没啥原则性的问题,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福佑的骨干,也是
我们福佑的创办人。不过,”朱延年说到这儿,点燃了一支香烟,用眼睛很快地觑了大家一
眼,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下去,“我个人办事从来谨慎。这次五反运动是党和政府对我们工商
界实行改造。福佑虽然没啥原则性的大问题,但不能说连一点芝麻大的问题也没有。我个人
精力有限,平时照顾大问题就不够,小问题更不必提了。同仁们整天在店里,许多事体都是
亲身做的,希望你们多给我提供一些材料。”
朱延年静静观察每一个人的神色: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像是一个大学教授,文质彬彬
地皱着眉头在回忆;栈务部主任叶积善面部没有表情,只是两只眼睛里露出惊愕的光芒;童
进一脸不高兴,紧紧闭着两片嘴唇,仿佛已经下了决心,啥闲话也不说;只有夏世富脸上有
着愉快的笑意,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当朱延年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碰上,他毫不思索地表示
了态度:
“这个么,当然罗,我们比经理晓得多一点,我们应该提供一些材料……”
没等夏世富说完,那边童进两道警告的眼光向夏世富射来,好像说:你哪能可以这样。
童进接到王祺送来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申请书以后,当天晚上,就填好,字写得端端正
正的。他等不及第二天交给王祺,当天夜里就跑到王祺家里,亲自交给了他。不到一个月的
时间,团区委批准他入团了。他一连两天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老是翻阅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
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文献《为团结教育青年一代而斗争》。这是入团那天介绍人王祺同志
送给他的纪念品。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在看。他看到团章第七条:“本团团员的义务如
下……”回想起过去听孙澜涛同志讲团课的情景,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
是孙澜涛同志讲的“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自觉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与一切损害人
民和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更是在他的脑海里永不泯灭。他经常勉励自
己要做一个模范的团员。他有意识地在寻找哪些是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
为,好跟它进行斗争。但是他没有找到。今天听了朱延年的一番话,他认为找到了,所以他
没有搭理朱延年。听到夏世富那样说法,心里很不满意,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夏世富叉起一
块奶油蛋糕来吃,把嘴里要说的话都堵住了,没再言语。
夏亚宾比夏世富想的周到。他知道在这样大运动当中自己的地位很难处,轻不得,重不
得,最好是超然一点。他的说法很巧妙:
“福佑有啥困难,我们是福佑的同仁,当然是休戚相关,应该出力。这是毫无疑问的。
朱经理一向关心我们,特别是对我们X光器械部尤其关心,我这样的半吊子,也受到专家的
待遇,更是感到荣幸。只要朱经理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效劳。”夏亚宾说到这里,看见朱
延年嘴角上漾开了笑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看见童进板着面孔,没有吭声,又感到
空气有点紧张。他马上补了两句,“不过,我是学技术的,虽然中途辍学,只是一知半解,
不过懂得一点技术上的皮毛。
福佑其他方面的事,我就不大清楚。”
朱延年嘴角上的笑纹消逝了。他知道夏亚宾是个滑头家伙,他保护自己比保护世界上任
何宝贵的东西还要注意。朱延年的眼光落在叶积善的脸上。叶积善不知道朱延年眼光的意
思,他若无其事,毫无反应。朱延年见暗示没有起作用,便直率地点破了:
“积善,你晓得的材料比较多……”
叶积善一愣,惊慌地说:
“我,我……我不晓得……”
“说出来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都是福佑的同仁,也可以说都是福佑的负责人。”
朱延年心里忖度叶积善这一关比较容易通过,这一关一通,别的关也就容易通了。他知道最
近童进思想起了变化,没有过去那么听话。他有意把童进放在一旁,留在最后来谈。他耐心
地说,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大家都愿意帮助福佑度过困难,我非常之感激。患难中见朋
友,交朋友就在这个辰光。积善,你先谈谈。”
“真的,我不晓得。”叶积善有点急了,他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珠子。他的眼光对着童
进,心想童进知道的事最多,为啥朱经理不问童进,偏偏要问他哩。可是他不敢讲出来。因
为童进一直板着面孔不吭气,好像准备随时要对人发脾气似的。
童进听了朱延年那番话,心里确实很不舒服。他想:原来今天招待是为了摸职工的底
啊!福佑做的事,不管大小,哪一样能瞒过朱延年?哪一件不经过朱延年的眼?刚才朱延年
点名要叶积善提供材料,他特别担心,生怕叶积善漏出来。叶积善虽然一再表示不知道,他
还是有点不放心,便立即向朱延年说:
“店里的事你不是不晓得,何必问我们哩。你去坦白好了,我们没有材料。”
朱延年的眼光马上转到童进的身上:他想童进把门关得紧紧的,真个是水泄不通。小小
童进忘记当年跨进福佑的狼狈情形了,现在翅膀硬了,想飞哪。他也毫不含糊,冷冷地说:
“我当然要去坦白的。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怕
啥!我应该负多少责任,我一定负。别人要负多少责任,也逃不了。我今天请大家来,不是
为了别的,也是为了福佑,为了大家好。大家凑足材料,我好去彻底坦白。大家不说,也没
啥。我晓得多少,就坦白多少……”
沉默,没有一丝儿声音,只是春风吹着小天井里的夹竹桃发出吱吱的音响。在肃静中,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接着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
“延年,延年,你的电话……”
朱延年站了起来,看了大家一眼,说:
“你们再冷静考虑考虑……”
他匆匆到后面听电话去了。半晌。马丽琳端着一壶热腾腾的喷香的咖啡进来,给童进他
们倒上,一边说:
“你们哪能这样客气?点心只吃了一点,咖啡也没有喝完,嫌我这个主人招待不周吗?
我刚才去烧咖啡去了,少陪你们,别怪我。谈了半天,该饿了,吃吧。”
刚才空气太紧张,大家坐在那里发愣,给马丽琳一招呼,慢慢缓和过来。
夏世富顿时叉了一块奶油蛋糕送到嘴里,吃了一口,说:
“多谢主人这么殷勤招待,哪能会怪你哩。给你一讲,肚子倒真的饿了。今天蛋糕做的
好,肚子又饿,吃的特别香。”
“我不会做。延年说你们今天来谈谈,我就学做了一次。
做的不好,请大家包涵包涵。”
“真了不起,”夏亚宾仔细注视着蛋糕,好像发现秘密似的,惊奇地说,“你不说,我
还以为是从沙利文买来的呢。”
“我们的夏技师又挖苦人了。”马丽琳听了夏亚宾的恭维的话,心里很舒服,瞟了他一
眼。
童进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出神: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但大家坐在
那里不动,朱延年还没有回来,不便一个人径自走掉,但也不愿搭讪马丽琳那些客套话,他
只好注视着红艳艳的太阳了。
朱延年接完了电话,回到客堂里,脸上紧张的神色并没有消逝。他坐下来,关心地问:
“你们考虑的哪能?”
夏世富本想应付两句,见童进的眼光从《东海日出图》移转过来,好像在注视他。他就
没有吭声。别人也没有吭声。马丽琳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为啥延年一句话使得全客堂的空
气又紧张起来呢?
朱延年看当时的情形知道童进从中作梗,今天要他们提供材料已经是没有指望了。不向
朱延年提供材料其实也没啥,顶多是摸不清伙计们的底,但如果伙计们向增产节约委员会提
供材料,那对朱延年是不利的。他呷一口咖啡,想起刚才柳惠光打电话来催他早点偿还欠款
的尾数,认为是一个机会,给这些伙计一点颜色看。他摆出很有把握的样子说:
“今天临时找大家来,事先也没给你们商量,当然想不起材料,慢慢再说吧。……”
夏亚宾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次谈话总算快结束,他好跳出这个是
非窝了。
“刚才工商联的马慕韩打电话给我,”朱延年一提到马慕韩,眼睛里顿时露出骄傲和羡
慕的光芒,夏世富脸上也显出肃然起敬的神色。朱延年知道冒称工商联别的人打电话来头寸
不够,只有提出马慕韩来才能压倒这些家伙。他从大家的脸色上看到这一着开始成功了。他
有意把眼光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不去望他们,低低地说,“他说福佑这几年在新药业有
很大的成绩,对人民的医药卫生事业有很大的贡献,是同行的光荣,也是工商界的光荣。在
五反运动当中,如果有人故意捣乱,或者是乱说乱讲,工商联要追究这人的责任,要查问这
件事,工商联要以破坏五反运动的罪名来处理。”
马丽琳昂起头来,红腻腻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童进怀疑地望着朱延年,在自己心中打了一个问号:工商联马慕韩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吗?
朱延年眼看这一计成功,他脸上的紧张神情消逝,嘴角那里漾开了笑纹,微微点了点
头,说:
“当然,我是不会为难大家的。我是很爱护大家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你们以后想到
啥材料,可以随时告诉我。这是新时代的劳资团结互相帮助啊。”
童进愤愤地站起来说:
“事体你都晓得,我们没有材料,你自己去坦白好了。”
朱延年看没有压住童进,并且童进公然站起来这么说,他也很生气,板着面孔说:
“我当然会去坦白的,用不着你操心。”
夏亚宾看见形势越来越紧张,怕自己给卷进去,一再看手表,皱着眉头,显出有紧急事
体的样子,说,“经理,我还有个约会,现在辰光到了,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好吧。”朱延年淡然应了一声。
夏亚宾一溜烟似的走了,跨出朱延年家的后门,他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感
到非常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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