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章
朱延年听到台子上电话铃响,拿过听筒,一听到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他马上坐得
端端正正的,把橘红色的领带结子弄正,放慢了声调,威风十足地对听筒说道:
“你找朱经理吗?唔,我就是……”
朱延年和刘蕙蕙离了婚以后,他在物色一个中意的对象。工商界有名望的朋友都知道他
的底细,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中小工商界的朋友们不了解他的究竟,看他很红,很想和
他攀上一点亲,也好提携提携,可是朱延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中小工商界的女儿,没有油
水,怎么配上朱经理哩!他一个人回到家里怪寂寞的,刘蕙蕙让他逼走以后,就再没上他的
门。他有时倒想起她来了。坐在家无聊,他便到百乐门去跳跳舞。在那里,他认识了马丽
琳,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他每次到百乐门,都是叫她坐台子。她不论提出啥事体,他都
觉得有兴趣。她哩,想想自己快三十了,现在虽然正当时;在百乐门也算得是个红舞女,可
是人老珠黄不值钱,需要早点找个对象,老了有个归宿。她心里早已看上了朱延年,没有表
露出来。她从侧面了解朱延年,有时也当面旁敲侧击地探听朱延年的身世。他吗,明知她的
用意,借此吹嘘一番。她曾经到汉口路吉祥里窥视过福佑药房,没有上楼,也不了解这个福
何药房究竟有多大。她几次打电话来,想从接电话的人的嘴里了解一下朱经理,接电话的恰
巧都是他本人,今天也不例外。她只好对他说话: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
他看看日历上没有注明有什么约会,但眼睛一转动,福佑药房的经理,又是上海滩上工
商界的红人,每天哪能没啥约会呢?他惋惜地啧了一声,抱歉地对着听筒说:
“真不巧,今天晚上工商联的史主任,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史步云主任,对,对,就是
他,他请我吃晚饭,……饭后来?怕来不及,你不晓得,工商界这些朋友,一顿饭起码要吃
上四五个钟点……散的早,我一定来,……迟了,就改一天……”
最后,他对着听筒叫了一声“达令”。
童进不知道朱经理在打电话,情绪激动地走进了经理办公室,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
他满脸笑容,嘴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望着朱延年,朱延年看他那神情有点奇
怪,开玩笑地问他:
“拾到黄金了吗?这么高兴。”
“是,”童进走上一步说,“有两个志愿军来办货,经理,他们,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库
房那边,要见经理。经理,你快去吧,你最好把两个志愿军带到我们店里来,让我们大家看
看我们祖国最可爱的人。”
朱经理没答理这些。他关心地问:
“他们带了多少钱来?”
“不晓得。”
“要办多少货?”
“刚才库房里的人打电话来,说他们要买三四千万元的货,请经理快点去。”
朱延年听到只买三四千万元的货,他兴趣索然,摇摇头,说:
“我没工夫去。”
“是志愿军啊,”童进提醒他道,“我们要抗美援朝,要支援前线。志愿军找你,总是
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快去吧,经理。”
朱延年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完,他有点不耐烦了:“志愿军哪能?”他的一句话把童
进问住了。等了一歇,他说下去,“啥志愿军不志愿军,我们做生意要紧。我们在后方努力
经营业务,做好生意,就是支援前线。懂啵?”
童进无可奈何地唔了一声。
“我忙的很,没空去接志愿军。你看,”他举起他正在看的流水账簿和一叠支票,“这
笔生意,叫夏世富去一趟就行了。”他心里说,“几千万的买卖,用不着我亲自出马。”
“志愿军如果一定要见经理呢?”
“你告诉他们:就说是朱经理不在家,他忙的很,不晓得啥辰光回来。”
他说完了话,就拿起桌上的算盘,翻阅着支票本子,在计算还有多少存款,算盘珠在嘀
嘀嗒嗒地响着。
童进日日夜夜向往的志愿军,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到福佑药房来办货了。他接到叶积善
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浑身的热血沸腾,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焦急地想看看亲人
志愿军,可以好好为志愿军服务,满脸笑容,兴冲冲地跑去报告朱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完,以为朱经理听到这个好消息,一定也和他一样的兴奋,准备热情接待,不料被浇了一盆
冷冰冰的凉水,叫他高兴而来,扫兴而去。他不了解朱经理平时讲话那么进步,对志愿军也
很钦佩,为啥志愿军来了又这样冷淡呢?真叫他迷惑不解。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夏世富赶到库房了解了情况以后,打电话来,是童进接的。他放下
电话听筒,又走进经理室,这一次他的情绪很平静,也不寄托希望,他怪夏世富太傻,经理
斩钉截铁地说过不去,再告诉他又有啥用处呢?夏世富一定要他去说,他只好把听到的情况
向经理报告:
“夏世富打电话来说,志愿军……”
朱延年低着头在算账,听到童进提到志愿军,他想一定又是要他去,他急躁地抬起头
来,瞪了童进一眼:
“又是志愿军?不是对你说了,不去,不去!”
说完了话,朱延年又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去算他的账;一张一张支票的存根在他面前
翻过去,月底快到了,他要仔细了解一下月底到期的支票一共是多少款子,他好设法轧点头
寸存进去。
童进硬着头皮,根据夏世富的报告,慢慢说下去:
“志愿军这笔生意不小,除了带来四千万的现款,那边还要汇五亿来办货……”
一个庞大的数目字的声音在朱延年的耳朵里嗡嗡着,他的头脑跟着膨胀起来。他抬起头
来,一对贪婪的眼光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关切地问:
“你说啥?”
“那边还要汇五亿来办货。”童进冷静地说。
“五亿?!”朱延年两只贪婪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里面伸出了两只手,想把五亿元拿
过去。
“唔。”童进平静地说,“夏世富说志愿军一定要见经理才办货,经理不在,他们就要
到别人家去办货了……”
朱延年猛的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改口说,“志愿军一定要见我?那我就去。……”
“你不是没有空?”
“我忙虽忙,志愿军来了,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么,我总得要去一趟,抗美援朝的事,我
们做生意的人也有责任,不能马马虎虎的。”
朱延年一头冲出去,马上又气喘喘地折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赶快打电话告诉夏世富,说我马上到,要他无论如何把志愿军留下来,我马上
到……”
他像是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桌上的账簿支票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冷落下来。童进走过去
给朱延年清理了一下,放在抽屉里。朱延年虽然走了,童进看到朱延年态度变化这么快,叫
他作呕,不禁轻蔑地冷笑一声。
朱延年几乎是用赛跑的速度在奔走,如入无人之境,只顾自己往前走。他不断碰到路上
的行人。被碰着的人回过头去盯他一眼,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急忙忙如同去救火一样。他走
到库房的时候,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后勤部采购员王士深和戴俊杰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
“你们经理究竟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生硬地说。
“他到啥地方啦?”
“他整天忙的很,我不晓得他到啥地方去了。店里也许有人晓得。”叶积善没有改变他
的生硬的态度。
“那他不会来的了。”那个长得高高的,叫做戴俊杰的拘谨地说,“我们走吧。”
“不,请你稍坐一会,店里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来了。”
夏世富站起来,笑嘻嘻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王士深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焦急地站起来,向门口张望:
“你老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为啥还不来呢?我们等不及啦。”
“再等一歇,我马上再打电话去催。”夏世富走过去,刚要拿起电话听筒,电话铃响
了,是童进打来的,告诉他朱经理马上到。夏世富笑嘻嘻地对王士深说:
“朱经理已经在路上,马上到。”
王士深不安地坐下来。夏世富怕他们性急,就关怀地问他们朝鲜前线的情形,王士深请
戴俊杰讲,戴俊杰推王士深说,最后还是王士深开了一个头,说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辉煌胜
利,刚开了一个头,朱延年到了。他一走进来,就向他们拱一拱手,抱歉地说:
“实在对不起,不晓得你们两位今天来。要晓得你们两位来,我就到车站上欢迎你们去
了。我今天有点事,到外边去了。他们打电话找我,说是有两位志愿军同志来了,我丢下手
里的事,马上就赶来,可是已经不早了,迟到了,请你们两位多多原谅。”
“不要紧,”戴俊杰说,“苏北行署卫生科张科长同我们很熟,我们部队原来驻扎在那
边的,是他介绍我们到贵号来的。
你有事,我们等一会没有关系。”
“承蒙两位光临,小号感到无上的光荣。”朱延年说,“请两位到我们店里去坐坐。”
王士深刚才等的有点不耐烦,他性子急的很,不同意去:
“朱经理,就在这里谈好了,谈好了,我们还有事哩。”
朱经理的眼睛望着戴俊杰:
“小号离这里不远,我们那边还有个小小的样品间,你们要配的货色也好先看看。”
“那也好。”戴俊杰给朱延年说得不好意思了,他劝王士深,说,“不远,就去吧。”
王士深经戴俊杰一说,他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便随着朱经理、夏世富一道去了。
朱经理一跨进福佑药房,他就高声叫道:
“欢迎志愿军同志!”
同时,他带头鼓起掌来。店里立即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同事们都丢下手里的活,大家
的心急速地跳动着,蜂拥到栏杆那边来。夏世富大声喊道:
“欢迎我们最可爱的人!”
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声音好像把整个楼房都震动了。一会,暴风雨般的掌声变成
有节奏的了:拍,拍,拍……
同时,同事们兴奋地唱起高亢激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
在歌声和掌声中,朱经理和戴俊杰、王士深他们慢慢地顺着栏杆走进来,一边鼓着掌,
一边感动地望着站在栏杆前面的同事们,望着他们一张张热情的面孔。互相点头。他们两个
和同事们都不认识,但是又好像都认识,而且很熟悉,如同久别重逢一样的兴奋和愉快。他
们走了没两步,一个青年跑上来,紧紧握着戴俊杰的手。他感动得两个眼眶有点润湿,很自
然地拥抱着戴俊杰。戴俊杰也紧紧地拥抱着他。这青年是童进。他仰起头来,以崇敬的眼光
注视着戴俊杰的脸庞。
站在栏杆前面的人本来很有秩序,看到这激动人心的情景,都拥过来,堵住他们的去
路,把他们包围起来。另一个青年店员走上去抱住了王士深。
有节奏的掌声没有了,激昂的歌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的欢呼。
整个福佑药房的同事们的情绪都沸腾起来了。
朱经理也被包围在当中了,他一步也走不动。他看这样不行,就向大家挥手,高声地说:
“先让志愿军同志走过去,不要拦住路……”
同事们都想挨近志愿军,就是摸一摸他们的衣服心里也是舒服的。朱经理讲的话,他们
仿佛没有听见,还是拥在路上。夏世富从戴俊杰身旁插过来,推了童进一下,说:
“让戴同志走过去啊。”
童进放下戴俊杰,但是他还有点舍不得,他和戴俊杰平排走着。他的右手亲密地抓着戴
俊杰的左手。横在道上的同事们还不肯散去,只是让出一点路来给戴俊杰、王士深走,他们
自己倒着走,面孔还是对着戴俊杰和王士深。退到栏杆的尽头,在经理室的门那边,同事们
不走了。朱经理不好再叫他们退开去,就对戴俊杰说:
“戴同志,就在这里坐一歇吧。”
墙角那里有一张小桌子和三张小椅子。朱经理等他们两个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同
事们围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
童进在人丛中跳起来说:
“请志愿军同志给我们讲一个前线英勇作战的故事,好不好?”
叶积善点头说:“好。”
“好!”大家同意,接着是一阵欢迎他讲志愿军英勇作战故事的掌声。
戴俊杰对王士深说:
“刚才在库房那边没有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故事,你在这里讲吧。”
“不,还是你讲。”王士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戴俊杰腼腆地不肯讲:
“我,我没啥好讲的。”
“一个人讲一个。”这是童进的声音。
大家静静地坐了下来。
戴俊杰不好意思推却大家热情的要求,他想了想,说:“那么,这样子好了,我和朱经
理去谈办货的事,你和大家谈谈吧。”
王士深给戴俊杰这么一说,他不得不讲了:
“美国鬼子在朝鲜战场上,给打得狼狈不堪,前进不得,只好步步退却,一直退到三八
线。麦克阿瑟这家伙不甘心失败,却想挽回早已破产的威信,打肿脸充胖子,把手下的残兵
败将收拾收拾,大吹牛皮,打算强渡汉江,再次占领汉城,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三八线以
北……”
王士深的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讲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大家全听的清楚:
“麦克阿瑟这个如意算盘自以为打的不错,但是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不答应。朝鲜
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要麦克阿瑟的梦想破灭,堵住敌人的去路,展开激烈的进攻。按下各路
朝中人民部队不说,先讲我们志愿军一支小小部队的活动吧。我们部队奉上级的命令,任务
是切断原州公路,阻击麦克阿瑟在注岩里前进的侵略军。团首长带领我们部队以强行军的速
度前进,神不知鬼不觉地很快迂回到了砥里,马上把原州公路切断,在注岩里发现了美国鬼
子的强大兵力。美国鬼子看到了志愿军,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用坦克把注岩里团团包
围,梦想阻止我们进攻。那边敌人严阵以待,拚命堵住,我们要给敌人迎头痛击,阻止他们
前进。在注岩里,我们的队伍和敌人的队伍顶了牛。
“时间就是胜利。双方部队顶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黑了,夜深了,如果不马上消
灭敌人,敌人抵抗到天亮,增援部队赶到,很可能逃跑了。团首长下了决心,要立刻突进村
子里去消灭敌人。下达了团首长的命令,激动人心的冲锋号嘹亮地划过了茫茫的夜空。几路
部队同时冲锋,我们这一路首先突进村子,接着各路队伍都先后突进了村子。
“美国鬼子相当顽强,拚死拚活守住阵地,堵住我们前进的道路。但是敌人哪是志愿军
的对手,你想堵住前进的道路吗?我们战士迅速上了房顶,控制了制高点,从上面向敌人进
攻。敌人十分狡猾,他们一边防守地面阵地,龟缩在屋里墙下,一边千方百计守住房屋,企
图不让我们前进。我们就展开激烈的逐屋的争夺战。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慢慢亮了。美国鬼子的飞机来了,在低空盘旋,飞来飞去。在一
片熊熊的火光中,忽然传出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这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立即派人侦察瞭
望,只见注岩里村头出现了长长一列的汽车队,汽车连着汽车,几乎把村头那条路面塞满
了。这一长列的汽车队像是一条长龙,龙头前面有坦克开路,龙尾也有坦克,担任掩护。
这条长龙向公路上浩浩荡荡开去,美国鬼子准备逃跑了!
“已经抓到手的敌人,哪能让他们逃走!团首长一边把敌人继续紧紧包围,一边命令我
们连队马上冲过去,阻击美国鬼子。我们一个冲锋,赶到公路附近,约莫离开公路有四五百
公尺的地方,敌人坦克拚命发射炮火,封锁着我们前进的道路。
“坦克的火力很猛,它后面汽车上还有美国鬼子,截击部队接近不了公路,眼看着敌人
在坦克的掩护下要逃走了。
“连首长要部队炸毁第一辆坦克!要是把第一辆坦克炸毁,挡住后路,后面的汽车队就
全部堵塞在公路上了,敌人逃走不了,消灭他们就容易了。面对着坦克猛烈的炮火,部队很
难接近公路,怎样炸毁坦克呢?连首长派出了三个英雄的突击手!
“在公路附近的深坑里,远远看见有三个人伏在地上蠕动,相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迅
速匍匐前进。一团团炮火爆炸的烟尘,浮在他们上空,伏在地上的人忽然看不见了。等硝烟
慢慢散去,又看到那三个伏在地上的人向前跃进,动作敏捷,一会向右,一会向左,有时跃
进,有时匍匐奔跑。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三个人,先后陆续逼近了第一辆坦克。
“坦克向公路两侧猛烈地喷着火舌,火光上下飞舞,炮弹四面扫射,使人很难接近。那
三个人无畏地迎着猛烈的火舌继续前进。离坦克十多公尺远近,第一个人腾地跳出弹坑,直
接向第一辆坦克跑去,跑了没有几步,坦克的火舌把他打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第二个人英勇地跳出了弹坑,再向坦克跑去,又中了炮火,倒在地上,不能走动了!
“第三个人看到前面两位战友为祖国献出了美丽的青春,像是拿到革命的战斗接力棒,
他从侧面的稻田里爬出,曲着身子,观察前进的方向,继续向前跃进,跑两步,伏在地上爬
一阵,又跑几步,又伏在地上爬,接着再跑几步……很快就接近了第一辆坦克,眼看着用手
榴弹就可以够到,一条火舌忽然向他身上射来,一颗化学迫击炮弹在他身边炸开,顿时把他
的一条腿炸飞到半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落在三百公尺远近的地方。
“他昏迷过去,人事不知,躺在坦克附近,浑身跳跃着熊熊的火焰。猛烈的火焰把他烧
醒,睁开眼睛一看,第一辆坦克还在不断发射出火舌。他就地一滚,身上的火焰还没有完全
熄灭。他忍受浑身痛楚,顾不得扑灭身上的火焰,手里紧紧握着最后一颗反坦克手榴弹,像
一个光芒四射的火人,咬着牙齿,向第一辆坦克滚去。他想最后一颗手榴弹如果不能炸毁坦
克,就要影响同志们包围消灭逃跑的敌人。他下决心一定要把坦克炸毁!他竭力向坦克面前
滚去,一直滚到坦克跟前,才把最后一颗反坦克手榴弹扔出去。手榴弹扔出去了,他身上一
点力气没有了,也没法离开坦克了!
“反坦克手榴弹投中了!坦克底下立刻闪出一团白光,轰隆一声巨响,晃了几晃,便跌
倒在公路上了,再也吐不出火舌了。第一辆坦克给炸毁了,第二辆坦克往后一退,撞在后面
一长列的汽车上,发出咔嗤咔嗤的巨大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天空。第一辆坦克的尸体躺在公
路上,把敌人逃跑的道路堵塞了。企图逃走的敌人都成了瓮中之鳖,全部给捉到了!
“打扫战场时,大家走到第一辆坦克前面,那里躺着这位英雄的战士。他的衣服烧成黑
灰,他的皮肤给火烤焦,他的面目让火烫伤,模糊不清,已经不能辨认了。他身上也没有留
下任何证件,没人晓得他的姓名。这样的无名英雄,在朝鲜战场上成千成万,谁也数不清。
没人晓得他的姓名吗?这也没有关系,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志愿军!……”
戴俊杰刚才被大家热情的欢呼包围,只见蜂拥上来的人,看不见其它的事物。现在王士
深在讲前线英勇的战斗,他才清楚地看到这是一间大房子,有五分之一的地方用一排栏杆隔
着。栏杆里面是五分之四的地方,平行地排着两排办公桌。墙壁挂满了大红的、水红的、紫
红的、蛋黄的和翠绿的贺幛同贺匾,迎门挂着的是一幅大红的贺幛,两边镶着两条黄缎子,
下面挂着黄色的丝穗子。大红的贺幛上用黄丝绒剪贴了这样的字句:
福佑药房 开张之喜
发展新民主主义的医药卫生事业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苏北行署卫生处敬贺
戴俊杰顺着这幅贺幛往里面看,是一些卫生所、公立医院和疗养院送的条幅和横匾,接
着是一幅又长又大的桃红绸子的贺幛。这是本市新药业公会赠送的,上面用金纸剪贴了这样
的字句:“全市医药界的典型,现代工商业者的模范。”
戴俊杰看着墙壁上填满了这些红红绿绿的贺幛贺匾,觉得福佑药房在上海医药界真是一
家有名字号,这许多的公家机关和它往来,同业当中的信用又这样高,难怪朱经理那样忙,
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介绍他们来办货确实是有眼光的。本来戴俊杰到上海来办货把警惕性
提得很高,一步一个小心,注意别上了上海商人的当;现在总算找到一家可靠的商人,这次
办货有了信心,也有了把握。他默默地计算汇款的时间,今天不汇到,明天一定会汇到;汇
到以后,赶快在福佑药房办好货,运到朝鲜前线,好治疗那些千百万人关心的伤病员……
朱经理见戴俊杰的眼光注意墙上的贺幛贺匾,也有意放慢脚步,让戴俊杰看个够。
朱经理跨进经理室,换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孔,显出非常关心的样子问戴俊杰:
“你们太辛苦了,戴同志,昨天在车上过的一夜,睡的好啵?”
“很好,很好,太舒服了。”戴俊杰精神抖擞地说,“在前方一宿也睡不上六小时,昨
天我整整睡了十个钟头。”
“倒茶来!”朱经理漫无目标地叫了一声。
门外夏世富应道:
“是。”
“要好叶子,上等梅坞。”朱经理加了一句。
“晓得了。”
戴俊杰喝了一口上等梅坞茶,从军装胸袋里掏出一张办货的单子,很慎重地递给朱经
理,说:
“这是我们这次要办的货,请你给我们先开个估价单看看。”
朱经理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尽是些前方急需的重要药品:盘尼西林两千支,氯霉素一百
瓶,消发灭定粉四百磅,次苍五十磅,消治龙粉五十磅,黄凡士林一千二百磅,血压器八
只……这些都是畅销货,福佑药房大半没有,有几种虽然有,数量也不多。
戴俊杰等朱经理看完,他关心地问:
“这些货,宝号都有吗?”
朱经理再看了一遍,很有把握地说:
“都有都有。敝号虽小,可是在上海算是货色最齐的一家了。有些同业货色不全,他们
也常到小号来配。我们在上海门市生意不大做,做的都是批发,特别是公家机关批发的最
多。承蒙政府和人民的信任,生意越做越大,现在福佑在重庆有分号,在广州有分号,就是
香港也有我们的分号。许多市面买不到的货,只要委托福佑办,没有办不到的。就是上海买
不到,我打一个电报到香港,我们那边的分号,马上就办货进来。电报打出去,快则一个礼
拜,顶多也不过十天,货就到了。这次张科长介绍你们来,我们更要特别效劳,你们两位要
的货一定办到。”
戴俊杰想起刚才在外边看到的那些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他完全相信朱经理的话句句
是真的,他满意地说:
“那很好。朱经理,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出估价单呢?”
朱经理还没答话,戴俊杰又加了一句:
“最好快一点。”
“那没问题,”朱经理欠身说道,“这是军需品,前方伤病员在等着治疗,这是救命的
事。你看,啥辰光要,我就啥辰光办好。今天晚上怎么样?”
戴俊杰看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已逐渐暗下来,一排排整齐的高大的洋房大楼里不时亮起一
盏盏灯光,像是天上的繁星似的,一会出现一些,一会又出现一些。他说:
“今天晚上开出来,我想,好的。”
朱经理要夏世富把戴俊杰的办货单子交给营业部去开价,说:
“这是给我们最可爱的志愿军同志办货,关照营业部价钱要开得便宜一点……”
“晓得了。”夏世富拿着办货单子送到隔壁的房间里。
一阵热烈的掌声引起戴俊杰的注意。他把估价的事办了,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听到这掌
声,便向朱经理建议:
“外边热闹的很,要不要去听听?”
朱经理已经接下了这笔大生意,和戴俊杰没什么好谈的,听到戴俊杰的建议,便非常高
兴地满口应承:
“好的,好的,我很想听听。”
他们两人走了出来,坐在经理室门口。
王士深讲完了汉江西岸狙击战中无名英雄炸坦克的故事。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在童进前
面升起,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进一步了解全国人民对志愿军热爱的心情。他非
常敬佩为祖国为壮丽的革命事业而献身的英雄行径,这是他学习的榜样,是他前进的号角,
是他毕生的志愿。他的钦佩的眼光望着王士深,关心地问:
“麦克阿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下台的?”
“是这个原因。”王士深愤愤地说,“这个战争贩子是被我们中朝人民部队打下台的。
这以后,美国鬼子不敢吹牛了,再也不敢提‘感恩节返家攻势’了……”
童进面对着王士深,他的眼光里露出崇敬的神情,走上去,一把紧紧握住王士深的手,
激动地说:
“你们真了不起,打败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帝国主义。”他发现戴俊杰和朱经理站在经
理室门口,料想事体已经办好,他说,“现在请戴俊杰同志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戴俊杰抱歉地说:
“我们到上海来有要紧的公事,现在没有时间讲,以后有机会再讲吧。”他向大家点点
头,表示对大家的热情的感谢。
然后对王士深说,“我们走吧。”
王士深站了起来。
朱经理接上去说:
“我们一道吃饭去吧!”
王士深一愣:
“吃饭?”
戴俊杰见朱经理要请客,拒绝道:
“不,我们自己去吃。谢谢你,朱经理。”
“我也不是请客,”朱经理站起来拉他们两位走,“一道吃便饭,不要见外了。”
“不,我们还有公事哩。”戴俊杰站在那里不走,一再谦辞。
“饭总要吃的,走吧。”
夏世富说:“吃过饭再办公事。”
夏世富不再征求他们同意,连拉带扯把戴俊杰、王士深他们请了出来。出了经理室,走
到X光器械部,朱延年站了下来,指着那间小房间对戴俊杰说:
“这是敝号新设的X光器械部,请到里面参观参观,指教指教。”
戴俊杰犹豫地站在门口,歪过头来征求王士深的意见,没等王士深表示,就给后面的人
推进去。所谓X光器械部实际上只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张写字台和两张沙发几乎占去了
房间一半的地方,只是在进门的左边的墙角落那里放了一架小型的X光透视机。
坐在写字台前面的一位青年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头发梳得乌而发亮,洁白的脸庞上
架着一副金边的平光眼镜,穿着一身咖啡色的哔叽西装,胸前打着一条新的墨绿的领带,特
别显眼。他听见朱经理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钢笔,迎将出来。朱经理指着他介绍给戴俊
杰、王士深道:
“这位是上海有名的X光专家,是我们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先生,本来他要到同济
医学院去担任教授,敝号为人民医药事业服务,特地托人聘请来的。”
夏亚宾这位X光专家是朱延年给叫了出来的。夏亚宾其实并不是X光专家,他不过是一
个中学生,毕业没两年就给介绍到一家私立医院里的X光室去工作,因为他原来就有些自然
科学的常识,人又聪明,那位X光专家也肯教他,确实学到不少关于X光器械方面的一般知
识。那家私立医院因为病人不多,其中比较受病人欢迎的名医自己都去开业,病人越发少
了,收入不够开销,在上海解放以前关了门。夏亚宾从此失业在家里。他原来就没有积蓄,
加上没有收入,勉强维持几个月,就靠借贷生活了。他是朱延年的表弟,经常向他伸手想点
办法。朱延年依靠各种各样投机取巧的办法,生意越做越大,想建立X光器械部,一则营业
可以扩充,二则这方面的利润比药品要厚的多。恰巧夏亚宾又来借钱了,朱延年详细问他过
去在医院工作的情形。他摸不清原因,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朱延年当时就决定请他到福佑
来筹备X光器械部,并且称他是X光专家。从此,大家都叫他X光专家。慢慢,他自己也以
为是X光专家了。他最怕别人问起他过去的情形,逢到这种尴尬的场合,他总是用极为谦虚
的语气含混过去。
夏亚宾现在又听到朱延年叫他X光专家,他向戴俊杰、王士深弯弯腰,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为人民服务,到啥地方工作都是一样。至于说X光专家,实在不敢当,不过鄙人
从小对这方面就发生浓厚的兴趣。”夏亚宾看到朱经理带他们到这里来,以为志愿军要订购
X光器械,便逢迎地说,“您两位是不是要订购一套X光器械?我很高兴能为志愿军服务,
这在我,是再光荣不过了。”
戴俊杰望着那架小型X光透视机摇摇头。
朱延年接上去说这次办货单上没有,夏亚宾立即改变了口吻:
“希望下一次有机会给志愿军服务。”
戴俊杰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朱延年约夏亚宾一道去吃饭。
他整了整墨绿色的领带,跟在他们背后走出来。
走到楼梯口,朱经理对夏世富咬了一个耳朵,他机灵地退了回去。当他们走到马路上,
从朱经理、戴俊杰、王士深他们的身子后跟上来福佑药房的十多位同事,走在最前面的是童
进和叶积善。
马路上熙熙攘攘地尽是人,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不断地流来流去。走过十字路口不远
靠右首有一家照相馆,迎街闪动着刺眼的霓虹灯光制成的五个字:大美照相馆。夏世富抢上
一步,拦住戴俊杰、王士深他们的去路,欠着身子,用右手做出请进的姿势,说:
“请进来拍一个照。”
王士深莫名其妙,问:
“为啥要照相?”
“留个纪念,嗨嗨。”
戴俊杰摇摇头:“用不着了。”
朱经理见戴俊杰他们不进去,走上来说:
“志愿军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你们在前方牺牲流血,受冷挨饿,为了啥?为了我们祖国
的安全,为了我们人民的幸福生活。你们在前方抗美援朝,冰天雪地里打仗,不怕任何的艰
难困苦,阻止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才能在后方做生意,才能在后方安居乐业。这都是
你们伟大的功劳。我们日日夜夜想念你们,我们时时刻刻想看到你们。这次,小号有这样的
光荣,也为志愿军同志服务,实在是叫人太兴奋了。大家见了面,拍个照,留个纪念,也叫
我们沾点志愿军的光荣。
……”
王士深叫朱经理这张像蜜一样甜的嘴说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没再说啥,只是望着戴俊
杰,征求他的意见。戴俊杰本来很坚持地要走,让朱经理一说,犹豫起来了。朱经理一边拉
他们一边说:
“进来吧,拍个照没关系。”
夏世富乘机会在侧面一推,后面童进、叶积善他们跟上来,把戴俊杰、王士深他们拥进
了大美照相馆。朱经理请戴俊杰、王士深他们两位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位子,他自己紧紧靠在
戴俊杰的隔壁,其余的人有的坐在两旁,有的站在后面。童进很兴奋地站在戴俊杰、王士深
他们两位的背后。照相师上好了底片,说:
“请微笑一点,不要动。”
他拿下镜头的盖子,然后又盖上去,微笑地说:
“好了。”
朱延年拿起笔来,题了这样的字句:
福佑药房全体同人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
戴俊杰
王士深两同志因公回国摄影纪念
一九五一年
他把这张纸交给了大美照相馆,要他们用大字印在上面。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印好了,
叫照相馆放大一张,至少得放十六寸,挂在苏北行署卫生处送的大红贺幛旁边,一步进福佑
药房的大门,谁都要首先看到这张有历史意义的照片。哪个看见了不钦佩福佑药房呢?哪个
瞧到不信任福佑药房呢?凭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和志愿军共同拍的照相,就可以完全说明
福佑药房是金字招牌,谁会怀疑福佑药房不是货真价实呢?
戴俊杰心里按捺不住的高兴:上海商人的水平真高,不但是满嘴的新名词,而且政治觉
悟程度也比别的地方高,见了志愿军这样的热爱和仰慕,实在叫人感动。
他们走出大美照相馆,一同上饭馆吃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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