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
“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远而绵长,象李龙山的云,象马雅河的水,象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
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阖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时蠕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
“奶奶在叫岳爷爷的名字。”小玉俯耳听了听,说。
“我这就去找。”羸官站起来。的确,爷爷回来几天了,肖奶奶怎么会不思念呢。这一对老人的情谊,是任何人间情谊都无法比拟的啊!
未等羸官出门,院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岳锐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岳锐那天从山里回家后,便四处要找岳鹏程。岳鹏程没找到,便找来淑贞审问,淑贞只是落泪。又找银屏。从石硼丁儿的讥嘲和银屏片片段段的言语里,他大致弄清了岳鹏程与肖云嫂关系演变的过程,弄清了肖云嫂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脸见肖云嫂!他要找到岳鹏程,狠狠地教训他,让他随他一起去向肖云嫂谢罪!儿子胆敢说出半个不字,他这个父亲决饶不过他!可到哪儿去找那个混帐透顶的儿子呢?他家门不登,来去无踪,手下那帮喽罗似乎得到过旨令,一问三不知,胡指鸳鸯乱点兵。
“先找肖云嫂去!起码我先谢罪!起码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锐不得不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肖云嫂使岳锐几乎辨认不出了。这就是那个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装、支持革命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喝着苞米碴子、用血肉之躯垒筑新生活大厦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给自己留下无尽爱恋和思念,也留下终生难以报答的遗憾的肖云嫂吗?……
然而,不是她,是谁呢?
“奶奶,岳爷爷来啦!”小玉俯到肖云嫂耳边。
没有反响,嘴唇的蠕动和隐隐约约的声音停止了。
“云嫂,我是岳锐。岳锐看你来啦!”
蓦然,呼吸停止了;蓦然,一只干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过的另一只手;蓦然,两颗阳光般的明眸睁开,肖云嫂一挺身坐了起来。
“岳锐,是你,是你吗叩
“云嫂,是我,我是岳锐呀!”
两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两双泪眼,无言对视、倾流。
“云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请罪来的!……”
岳锐沉重地低下了那颗从未在任何时刻低下过的头颅。
“看看,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肖云嫂老泪淌落,“岳锐,我得谢你才是。多亏了你这个孙子,小官子,和小玉两个!玉啊,还不快叫爷!这是你爷,你俩的爷呀?
“爷。”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爷……”
岳锐十年前在省里学大寨先进表彰会上,得知肖云嫂收养了一个小孙女。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打量着满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后的羸官,心里立时明亮起来。原先他对羸官同岳鹏程的决裂,一直不以为然。回来这几天也几次想找羸官批评劝说,此时不惟理解,而且满怀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边,声音颤抖着:
“好孩子!爷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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