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玲找出一件雨衣给向晖套到身上,又把草帽扣到他头上,说:“快去找!别跑远啦,就在村边口,千万不准到河边去!听清了没?”
向晖答应着,消失到雨雾里。
秋玲脱下裙子,套上一身厚料旧单衣,把裤腿衣袖挽到最上边,打起一把雨伞也出了门。
“爹!——”清水桥边,传来向晖尖锐的童音。
“爹!——”秋玲用力撑着伞,抵御着暴雨的凌厉攻势,朝另一个方向,朝马雅河那边奔去。
彭彪子并不“彪”,赶在雨前他便从马雅河边回到了村子。这时,他正跷着二郎腿,躺在村北那棵老白果树下的一块石板上:老鹰架在树枝上,几米长的溜绳系在石板旁的一株小槐树上。老白果树厚密张扬的枝叶,撑起一把巨大的绿伞,使倾倒的大河,只疏疏落落漏下几滴水珠水雾。彭彪子肚皮朝天;任凭水珠在肚皮上发出鼓一般喜人的声响。水珠落到头上脸上,他扭扭脖子,张开嘴接住。接多了,嫌苦涩,吐出来又接。雨下大了、久了,树上漏下的水珠水雾,也大了、稠了。老鹰被淋得换了几个枝权,彭彪子只把两手在肚皮上、脸面上不断地抹来抹去,像是找到了一个难得的天然浴场。
他听到向晖透过雨幕传来的喊声,心里骂:“喊个毬!老子还没死哩!”秋玲的喊声也传来了,很近,直向河边那儿去。他支起身子想应,却又恨恨地躺下了;好像是嫌喊声噪人。又用两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
上午与石硼丁儿打了一架,虽然由于鹰和羊的缘故,下响两人就和解了。但石硼丁儿讲的那件扎心的事儿,依然扎在彭彪子心上。他朝着柳树墩子和马雅河水,把岳鹏程咒了个底儿朝天,却自知连人家一根汗毛也不敢去碰上一碰,咒得满嘴白沫干了也就罢了。他恨秋玲,恨闺女不要脸找拐汉子,恨闺女在外边给他丢人现眼。
“妈拉个巴子,还有脸管我。”他骂。发誓赌咒往后不把秋玲瞅到眼里,不服她管。下雨他不肯回家,一是觉得外边有乐趣,一是赌气不愿回去见秋玲的面儿。心下寻思:她说不准正和姓岳的那龟儿子在干好事哩!听到秋玲喊叫,知道她正为自己着急,心里反而得意起来:让你们喊,喊破大天老子就是不应,看你们跳马雅河了不能!
老鹰尾铃的脆响,还是把向晖招到老白果树下。
“爹,满山找你,你聋啦?”
“我聋啦?谁让你满山找的哩!”
“你快回家!俺姐还在找你哪!”
“谁找也不回!反正……不回!”
彭彪子换个地方,躺到一片被雨打得半湿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好不舒展。
“你真的不回?我找俺姐去!”向晖恨恨地瞪他一眼,朝马雅河那边跑去,边跑边喊:
“姐——爹在这儿——他不回——”
“这个小兔崽子!”彭彪子朝儿子的背影骂着,还是爬起来,把老鹰解下护在胸前,一跛一拐,向村里走去。
彭彪子前脚进家,秋玲和向晖后脚就跨进门槛。秋玲的伞几乎没有起作用,胸口以下全淋在雨里。向晖穿着雨衣带着草帽,衣服也湿了八分。秋玲顾不上换衣服,把伞朝彭彪子面前一丢,铁青起脸面:
“天要下雨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跑到那树底下怪悠闲得慌!喊你,你为么不应声?你不想回来,怎么不跳马雅河去?你去跳!你去跳!等着你闺女儿子踉李龙爷似的去捞你呀!……”
彭彪子翻着白眼,想不服管,却怎么也回不出声来。
“啊喊!”向晖打了一个喷嚏。秋玲连忙找出衣服给向晖换上,自己也通身换过一遍。同时点着炉子熬起姜汤。
“爹,你的衣服哪?”姜汤下锅,秋玲问。今天早起彭彪子上山时,她特意又给他找了一件穿上的。
彭彪子这时也觉出冷,流着鼻涕,说:“丢……丢了……”
“你撒谎!”向辉揭开里屋彭彪子炕上的席子,席子下边横七竖八地压着不下五六件皱皱巴巴的衬衣和背心。
秋玲气得眼珠直打滴溜。为了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爹打扮得能够这一遮皮肉,她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而买回的衣服他竟然就这么“丢”啦!她把那一堆衣服一呼隆卷起来抱出,恨恨地、狠狠地、一件一件地摔到彭彪子头上。接着,搂着向晖,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一天,彭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第一次规规矩矩喝了一碗姜汤,吃了一顿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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