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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


  赵彩萍用回想起待嫁时那天的美好心境去迎接死亡,十天,在人生弥留之际的十天中,她就这么直直地坐着。这间小小的死囚室里,只有录音机在转动,只有那支撼动着她心灵与情感的美好音乐在演奏。随着音乐的旋律,她仿佛看到从录音机里飞出一只绿色的小鸽子,扑楞着羽翼在她眼前飞来旋去,之后,又一直扑进她的耳朵里、心里。
  今天,是第十天,也是她的极日。从早晨起她就这样坐在录音机前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音乐,说不定她生命的休止符就停留在哪一段拍节上。因此,她得不停地听,直到有人来抱她出去,就像那个明媚的早晨,迎娶的人来拖她一样,她时刻准备着……
  十天,“合欢楼”从地平线下崛起在地平线之上,速度是惊人的。十天,起了三层楼,包括开挖地槽。
  女囚们干疯了,谁想要控制她们的劳动情绪,都不可能。谁想让她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干,也不可能。她们天顶天,顶着晨星起床,头不梳脸不洗,到工地干一阵子活后乘隙洗漱,轮班吃饭,就连中午也不肯休息一刻钟。天顶天到了晚上,满天星斗后再挑灯夜战时至午夜才肯收工回监。
  甚至,她们想说如果管教们同意,宁肯住在工地上,或者就倒在露天地里。
  “合欢楼”唤起囚徒们的劳动热情,是正常人难以估量的,也是出人意外的。这些好逸恶劳的害群之马,突然变得对劳动异乎寻常的热情又异乎寻常的心甘情愿,几乎由实干苦干变成了疯干傻干。
  卧虎式的大砖窑,每窑的吞吐量是数以万块的红砖。
  邱莹在这里指挥着囚徒们用手推车往外装砖运砖。独轮两脚(可以放下休息)的小铁车子,一辆紧接一辆,蚂蚁搬山般从窑的人口空着车子推进去,再装上红砖后,从出口推出来。囚徒们比赛着抓紧往返,她们来往几乎全是小跑,进窑装砖又疯狂地乱堆砖垛。平时待犯人态度温和的邱莹,在这里指挥干活时的态度是极严肃的;也使出了她从来没有动用过的厉害劲儿,还拎着她那只平常根本就没用过,甚至多数犯人都不晓得她还有的电警棍。
  一切正常进行。胡丽丽是二车,第一车领头的是“大洋马”。她身高力大,推起车子行走如飞,胡丽丽和其它犯人们咬牙坚持也得紧随队伍。
  当最后一趟车队从砖窑里驶出时,这半壁数以万计的红砖已全部推净。而另一侧比这一侧晚半小时装窑的红砖,就得晚后半小时出窑。
  推着空车子从三层楼板上返下来的囚徒们,都聚集在安全门旁的开水壶处。只有这么点时间的空隙,她们才可以喝水,上厕所,或者小想一会儿。而这里,尤其使囚徒们喜悦的是,那栋刚盖到三层的未竣工品,其完工后的彩绘图案就矗立在安全门的一块大宣传牌子上。瓷水壶就放在这块牌子下面,犯人们喝着加了白糖的开水,甜滋滋地议论着将要竣工的“合欢楼”以及竣工后的这幢乳白色大楼带来的喜悦。
  “大洋马”理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问正在边擦脸上汗水边喝水的胡丽丽:“哎!我说305,你这么卖力气干,也住不上‘合欢楼’啊?我算了一下子,你的刑期满了,外加逃跑加期顶多一年。”她低声逗她,也是气她,“喂,哪个野男人来住头一宿啊?”
  胡丽丽尽管干活时拼命,但她心里没有喜,女儿已受她的影响也走到这里来了,她哪儿还有闲心睡男人呢?况且,那个被她抛弃得伤透了心的丈夫阎大奎,还能来看她吗?因此,她干活不要命般累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惩罚!血肉之躯加上灵魂的惩罚。面对“大洋马”的无端戏耍,她真想跟她痛痛快快干一场,甚至打得你死我活。没有这个家伙在倩倩背后挑火,女儿是不会下死手打自己。伤害自己的,尽管倩倩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母亲。然而,此时此刻,她又没有同她打架的闲心。今天,是赵彩萍的极日。尽管许多囚犯都不知道赵彩萍活不到天黑了,但她知道。她胡丽丽在这座监狱里关押了十年之久,从察言观色上,从管教干部们的神态与私语上,尤其从张薇薇与邱莹的面目变化上,她觉得赵彩萍死在今日了,因为早晨,那位吵儿巴火的马二菊,让张薇薇告诉厨房,做一顿肉馅包子送送她。
  在监狱里,送送她,就是说要死了。
  胡丽丽心里一阵内疚:一个原本服刑后还可以复苏的生命,却因为她勾引她逃跑、进城、杀夫而被抓回来结束了。而且,从某种情况上说:赵彩萍如果没有她的带领是不敢逃跑的,即使她想逃,也逃不出追捕队的追捕,保准在她还没有进城之前截住她……
  胡丽丽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得十恶不赦。鉴于此,她哪里还有闲心同“大洋马”打架呢?
  面对“大洋马”的挑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刚喝了半缸子的水突然用力地扬到她脸上,扭头推着空车子走了……
  “大洋马”在她身后跺着脚,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骂:“骚货,你累也白干,没有一个男人来睡你!这辈子没有,下辈子也没有!”
  沈林氏在犯人医院养了几天,听说盖“合欢楼”她要求出院到工地上给干活的犯人烧开水。为阻止“大洋马”骂得胡丽丽火起打架,就递给她一条毛巾,冲“大洋马”献媚地说:“可不是呗,哪个男人敢睡她?还不得胯裆流脓淌血,得大疮啊!”
  她张口污言秽语,这是个极其肮脏的灵魂。
  “大洋马”也厌恶她,擦着脸冲她吐口唾味,骂道:“滚你妈的一边去,啥事都有你!”
  “没我,没我……”沈林氏知趣地退回去了。
  又有几个犯人走过来,假装同“大洋马”闲唠嗑,以此使她息怒。万一打起来,管教一来,尤其马二菊一到,说不定在场者人人的脸上都挨电警棍。
  犯人们把马二菊同电警棍联系在一起:马二菊电警棍;电警棍马二菊。
  犯人们议论着:
  “这楼设计得真美,赶上高级宾馆了。”
  “是呀,小单间,双人床,老爷们乐了,你就可够吧!”
  “听说最多让住三天。”
  “一天也行。”
  “半宿也中啊,老娘干那事快着呢……”
  “还,还有,没结婚的住哪儿?”
  “不让住!”
  “让亲个嘴也行啊……”
  “嘟!”一声哨响,砖窑内另一侧的红砖烧好了。这是停火的信号,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出窑了。
  于是,女犯们又都推起小车子,蚂蚁搬家般扯着长队向卧虎式窑口走去……
  黄狱长此时正同张薇薇在新楼的远处,支上三角架,安上测绘仪,对着再往起拔一层的标桩棍测上下是否一条线。
  张薇薇与黄狱长边干活边唠:“这幢楼盖起来,真是一种最好的奖励办法。那些有丈夫的、有孩子的,团圆一夜,少说安稳半年。”
  黄子兴点着头说:“稳定人,先要稳定人心!而稳定人心,先要研究人心所求、人心所需。在这座远离人群的孤岛上,要想稳定人心,要有起码的客观条件的给予”。
  张薇薇歪头一笑:“你的这些理论是在书里学的吗?”
  黄子兴叹口气,皱眉头:“社会,人生,现实……”他似有难言之苦,又说:“盖这幢楼,上级有两种意见:一种同意,一种否定。难哪!”
  “那么,你是押上乌纱帽做的决定?”张薇薇又问他。
  黄子兴点点头:“我不惜官帽,看实践。但愿人心知我心,包括犯人……”
  正这时,马二菊风风火火手拎电警棍跑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说狱长啊!这栋楼盖完了,还得再盖个托儿所吧?”
  她话的含意是不言而喻的。
  黄子兴看她一眼说:“要相信她们!”
  “相信?”马二菊擦着大胖脸上的汗水指着在火热工地上来往着的灰色人流说:“这帮玩艺,平常就邪心八道。可倒好,一听说盖‘合欢楼’,老爷们来让睡,全她妈乐‘蹿辕子’了,有病的也不装了,干疯了。你说吧,有些没汉子的,无期的,死缓的,干得全不要命了,真邪了……”
  马二菊尽顾自己滔滔不绝,她发现黄子兴、张薇薇全不理睬她,讨个没趣儿又自言自语:“我看哪,科学这玩艺是有股子邪劲儿,唉!”她又叹口气,举着电警棍说,“我看,比我这电警棍好使,犯人的心调得齐,活干得快!邪不邪?”
  突然,传来警车的嘶鸣声。
  站在脚手架上的,推砖走在半途中的,所有的犯人和管教,向警车望去。
  只见监狱大门里冲出来的警车走在最前面,后面三辆三轮摩托,每辆摩托车上都支着枪身锃亮的轻机关枪;在摩托车后面是一辆镶着铁栅栏的囚车;囚车后面,又是摩托车和大解放牌卡车。车上全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犯人们惊讶地看到,囚车里安然地坐着身穿洁白连衣裙的赵彩萍——这套衣服是她入监前被捕时穿在身上的。
  管教们知道,赵彩萍到了执刑的时间。
  临时刑场就在离监狱十里的涸河边上。这儿不仅执刑过赵彩萍一个死囚,凡是第一女监应处以极刑的在押犯,均在这里执行。
  警车先停在涸河边上,这里早有武警五米一兵将刑场围住。
  当赵彩萍从囚车里被架出来时,她的脚有点发软,走几步险些跌倒。但她一想到自己就要同那个男人团聚去了,便立即脚不再软了。她的脚仿佛走得坚实,心里也分外踏实。来到涸河畔,走完最后一步时,也就丈量完她的最后一步人生。
  蓝天下的涸河,尽管干枯,但不是没有一滴水。在河心流着那一点点溪般的细流,金子水儿般凝重,走得缓慢。水面上,赵彩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容颜:像,极像结婚的那天,她刚走下接她将同那男人人洞房的喜车。
  夕阳的血,斜射过来,光束穿过警车棚顶上的大长警灯,赵彩萍感到背后的天空是红色的,升起一片彤云。她下意识地看脚尖与眼前,茵茵草色的脚下有一朵杏核大小的紫色有花斑翅翼的小蝶在飞,在她两脚中间,有一簇杏黄色的小野花开得正旺。她将脚轻移开,免得倒下时脚把那簇花儿给压碎了。
  这女人杀人不眨眼,死前反而怜悯起花来了。
  她站在那里,又抬起头,将被微风拂到眉梢上面的一缕头发,用手往鬓边抿了抿,用耳朵压住。她睁了睁眼睛,在蓝天下搜寻,寻找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就像结婚离家时,禁不住想起年老体弱的父母……但,她又安然了,因为想已没有用,不现实了,自己得与那男人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她想:跟他在一起就是幸福,死也幸福。眼前,蓝天下的河对岸土坎上,有一缕透视天空的野花野草在静静地生长着。她的目光就捉住那簇可望而不可及的野花,就像拜堂成亲时,目光捉住胸前捧着的花束。
  这是她最后一眼,也是将永远记在心底的一眼。捧一抱鲜花是去拜堂而不是去死。
  枪声响没响她没有听到。她只觉得像有人用了特大的力气将她一推,就倒下了,立即眼前一片血光,血的红光。那片血的红光又逐渐变浓重起来,变深红、变紫红、变黑红,眼前一片黑,永远是一片黑……
  也许,她在想:是新婚之夜闭了灯,也许,她已什么都不能想了。但看她躺倒后的姿势亲吻着大地,脸上幸福地甜笑着,就像亲吻着睡在那男人的肌肤上,永远地就这样睡了,睡了……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矗着尚未竣工的“合欢楼”;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涸河畔躺着赵彩萍,微风拂动着她的衣裙;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那座古老的,但又是换了新姿的监狱静静地卧着;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那片被叫做“鬼城”的坟包,连绵无际,每座坟顶都被夕阳染红;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监舍里住着女犯们,也生活和工作着管教干部们。
  同在蓝天下,同在大地上,尽是人让人生,人让人死,人让人活得幸福,人让人活得艰难。人让着人,人给予着人……
  人哪,写出这个字很简单,仅仅两笔,而人字里含有的意义却是怎么也说不清楚又道不明白的。死去的一生没闹明白,活着的也未必就弄得清楚:什么是人?
  人是什么,
  只有蓝天大地作证,什么是人?人是什么?因为人的每一个动作,瞒不过天,也瞒不过地,死后又在蓝天的覆盖下回归于大地。到几年以后,几十年以后,死去的人将同大地融为一体。
  而活着的人,将支撑着蓝天,脚踩着大地。
  人啊,什么是人?然而——
  人,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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