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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里囚禁着不安的灵魂


  夜幕降临了。
  监狱的夜,静得如同坟墓。
  漆黑的四野,只有这座古城堡般大墙的所在还亮着灯光。
  执勤的武警机敏地握着打开枪刺的长枪,站在大墙上面拐角处的岗楼上。
  装在高墙上沿着电网排开的探照灯,墙里照到距墙脚五米的警戒线,墙外可以照射到无边的田野。
  狱方严格规定,大墙外五百公尺处是不许种高棵农作物的。很久以来,监狱大墙外全是一片荒芜的矮得近乎紧贴地面的小赖趴子草。
  监狱里静静的,人们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夜里投奔光明——大墙上照明灯的那些个蚊蛇们。它们围着灯泡旋转着、鸣叫着……有的已经被玻璃灯泡烫死,焦糊的尸体,就像贴了浆糊般死死贴在上面。
  静得怕人的夜,干燥得令人窒息,就连从盐碱滩上刮过来的夜风都是热的,仿佛带着火掠过。地面就像热炉展,而监舍就像蒸笼。
  女犯们全部躺上铺位了。上下两层的铁床并放在一起,就像大蒸锅里面的笼屉,上面一层下面一层。不管任何一层,都受着闷热的侵袭。如果屋大人少也就罢了,可偏偏监狱暴满,人多为患。法院的一纸文书,仅仅几分钟的宣判,便决定犯人长久的几十年甚至无期地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
  如果天气凉爽些,相对而言囚徒也就安然些,少些烦躁与骚动,可像这样的天气,她们怎么能睡得着呢?心情不安加上天气闷热,不要说倒下去,就是坐在床铺上,只一会工夫,脊梁骨上的汗就会顺着脊梁沟儿流淌下来,汇集到屁股底下。
  就像千沟万壑的雨水,流了千遭终要流到大海里……
  热,只要皮肤相挨,就像两块火炭碰到一起,热量立即会增加一倍。本来嘛,监舍里屋小人多,囚徒全都一个头冲里一个头冲外地颠倒着躺着。
  犯人睡觉还有一个特点,这恐怕在全国各监狱也都一律如此,即:赤身裸体。这特点不管男监舍还是女监舍,全国一样。反正监押的犯人都严格地规定着没有异性,何况这里又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最老的纯女子监狱呢。
  脱光了睡觉,打开的扇子窗会把风送进来,在她们的裸身上拂过,她们便觉得舒服些也安稳些。
  今晚的天气特别热,是几十年来没有过的暴热天气。自入伏天以来,在犯人的要求下,在女管教张薇薇和邱莹的具体帮助下,狱长黄子兴同意女犯们就寝前用凉水冲洗一下身子。
  洗过澡了再睡,相对而言少些烦躁,她们能睡得稍安稳些。
  吃罢晚饭,又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过电视新闻节目之后,由当班管教张薇薇把女犯们领到食堂后面的大墙底下。这里很静谧,墙头上面的武警看不到,进院里来的查铺干部也看不到。女囚们自己端着自己打来的凉水站在墙下面洗浴冲凉。
  大墙下,一排女囚欢声笑语,洗得很过瘾。尤其那些因性犯罪被判刑的女囚,她们都喜欢赤身裸体展览自己。
  半小时的洗浴过后,女囚徒们个顶个披散着头发——在监狱是不许留长发的,一律短发齐耳。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罪犯也是人,谁能扼杀她们爱美的天性呢?
  监规早有细则,是不许抹红嘴唇红指甲的,可这些女囚们不仅把唇抹红,指甲涂红,就连脚趾甲也涂得艳红如豆。尽管监狱里早已几次收缴了犯人的化妆品,只保留护皮肤的没有颜色的杏仁霜、雪花膏、香脂、奥琪粉之类,可女囚徒自己在监舍院里人行路边的花池子里薅些紫色、红色的、粉色的花瓣儿,来代替世界上最高级的化妆品。
  大洋马双目灼灼,在归途中监视着不许女囚徒们揪花儿,可还是有人把花瓣悄悄弄回到监舍里。
  临睡前自由活动的10分钟,是女因们自己的时间,虽然被锁在监舍里,但这里便成了她们的世界。大洋马尽管坐班当牢头,在这段自由活动时间里她对同犯们还是放松管理的。
  这不仅因为她也是犯人,更主要的是她怕全监舍同犯起哄闹事,一片胡言乱语中伤她,甚至还可能团结起来惩罚她。只有在这时,她才装两面派胡弄管教干部,她不这样做不行。犯人的世界,是世界上最黑暗的世界,不仅不讲理,某些关押久了的老犯还会使出诬陷的本事,动员全体囚犯打出证言材料,弄得任何一个犯人都可能增加刑期,甚至调离坐班这个吃香的工作岗位,没完没了地受着犯人欺负与压迫。
  于是,关起门来,监舍就成了另外一个极自由的世界,女犯们便尽情地打扮起来:有涂红唇的,有染指甲的,还有脚趾盖涂得红艳如豆的。
  在洗浴归来的路上,大食堂的厨房是条必由之路。有的女囚还把茄子或黄瓜悄悄地偷一根带进监舍里。
  一阵上床就寝的号声,从广播里传出来,这是命令,女犯们该上床休息了。
  铝亮的灯光下,只允许坐班的女囚大洋马站在地当间,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监视犯人睡觉——这也是控制犯人的一种管理手段。
  这里囚禁的基本上属于潘多拉匣子里关闭的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们一个人一个心眼儿,一个人一部历史,一个人有一个世界。尽管她们被缧绁着,被囚禁着,尽管监狱铁门铁窗,牢牢地困着她们,但她们每一个人,每一天的就寝,都在做着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梦幻。
  她们的肉体是实实在在、老老实实躺在铁床上,但她们的精神要寻求安慰与快乐。寻求丰满女性的欲望与幻想,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夜里不靠灵与肉的分离来寻找自我安慰……
  她们都躺在铁床上了,但她们在各自寻找监狱以外的那个花花绿绿,纷繁复杂的社会曾留给她们的最难以忘怀、也不能忘怀的生活的情节……仔细品味过去,是一种很好的安慰。
  女人回忆快感是什么呢?那就是男人。这些百分之九十因性犯罪的女犯,她们每晚只好靠回忆快感安慰自己度过漫长的刑期,这也许叫后退一步自然宽吧。
  阎倩倩躺下了,她的铺位正好与胡丽丽相邻。刚躺下时,她们谁都不理谁,脊背对着脊背。可是躺久了是要改换姿式的,尤其闷热带来的烦躁,她们又不能不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着。
  “少碰我!”
  当胡丽丽翻身时,阎倩倩发出挑衅性的威吓语言,有时用屁股拱她。
  胡丽丽只好听任她的斥责,有时倩倩是怒骂啊!但她不反抗,也不报告执夜管教或坐班牢头。假如身边换了另外一个人,她不仅敢与她对着吵,对着骂,甚至对着脸喷吐着粘痰与吐沫干仗,挠她个头破血流。但,现在是因为自己的卑劣行为才引起女儿犯了罪的,为了赎罪,她也不能反抗女儿的挑衅。
  胡丽丽在这个不服天朝管,犯了大罪的女儿身上,寻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也寻到了做母亲的歉疚。
  倩倩针扎火燎,不敢摸不敢碰,胡丽丽她只好像一个容忍一切委屈的老犯人受着欺负!
  不安分的倩倩知道自己这一次被判了长刑,她从入监的第一刻起,就不想安分守己低头服法,在这里一分一秒地度过刑期。她不知道自己是选择机会逃跑好,还是先伪装认罪服法伺机越狱好。她就像一只疯了的小狼狗,红着血色的眼睛,不计较任何后果地胡作乱闹。
  人睡前,她打仗、骂人,还想与管教队长马二菊拼命!
  入睡后,她像一只刚刚卸架的刺儿黄瓜,不仅不许挨不许碰,就连怎么躺她也干涉。
  她一切都不隐藏。
  与那个比她大十三岁的男子肖经理肖海望分离了,从此再也到不了一起了。但肖海望留给她的印象是终身难忘的。
  他为了长期与自己生活,甩掉了给他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尽管那女人是他的同学,尽管那女人曾省吃俭用供他读完夜大,又辅助他办了一个很大的北冰洋毛皮经销公司。但他还是在得到自己之后,狠心地甩了她。
  当时,肖经理是怎样同她从初识到后来狂热的占有呢?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冬夜:
  第五届哈尔滨市冰雪节快要开幕了。这座名叫冰城的大都市,自被西方人誉为“东方巴黎”,“东方莫斯科”起,便有各种皮肤的异国人来此旅游,来此经商。
  倩倩那年刚刚从少年管教所释放回家。其实,家对她来说已经丝毫没有恋情和乐趣了。
  母亲在她幼时出走,父亲暴躁得就像个疯魔的杀人狂。他所能给予自己的,除骂以外,再没有分文。他的那点工伤劳保收人,不够每月的房租、水电、买粮、买菜等基本生活费。
  她在家里坐不住,听不了父亲的责骂,而且父亲的责骂又总是把她与母亲联系在一起。他的理论是,没有好的骡马就下不出好的驹子来。换言之,说母亲是个离家出走非野汉子能养活的卖骚妖精外,还说自己一定也是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坏女人……
  倩倩本来就判刑刚出来,父亲再骂她是坏女人,那就索性离家出走,坏就坏到底,坏就坏得像母亲那样让父亲摸不到踪影。
  她从家里溜出来了,扒窃成瘾使她练就了娴熟的掏窃技术。经历过初次掏窃时的惊慌与紧张,经历过再次掏窃时猎取钱款的乐趣,逐渐成熟的犯罪个性,使她成了见钱不掏下来窃为己有就难受的占有狂。
  冬日,冰雪节来临前,异国客商拥满了城市。她在国际旅行社跳舞时发现这里进进出出的老外们大把花钱,满手闪光的戒指,她便装作陪舞女郎接触上一个高个子黄头发蓝眼睛的东欧青年。
  她与这个东欧青年经过了舞曲中的拥抱,灯暗时的接吻,经历了响着异国歌曲的餐厅里的西餐狂饮,双方不言自喻,到了该动真格的时候了。可是为了寻找泄欲的场所,她伤透了脑筋,还是不能如愿。
  她在散舞后,悄悄溜进老外的房间里本想陪住一夜,可是宾馆的服务员后脑勺似乎长了眼睛,借以为外宾查房为由,还是把她请了出来。
  没办法,她领着老外在零下三十七八度的哈尔滨大街小巷乱转悠,寻找一尽男女欢情的隐蔽场所,可是根本办不到。倘若父亲不是见自己就往死里骂,她也许把那个已经成了俘虏的老外领回家去。
  这个老外也很抠门儿,捞不到真格的,也不给她戒指,只用二十块钱数额的外汇打发了她。
  第二天,她又去国际旅行社,那里的门卫拒绝她进门。
  没办法,她站在国旅门前,寻找新的契机,还干自己的扒窃行当。这东西来钱较易,发现有显怀(装钱的兜凸凸的),她只要一贴身而过,就有把握得手。
  人哪,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金钱呢?何苦险些在那天夜里冻感冒也没得到实惠呢?
  于是,在国旅门前,她尾随一帮深蓝眼珠儿、雪白皮肤、鹅黄头发的旅游者来到北冰洋毛皮商场。
  她本不买,也买不起毛皮,就连一条狐狸皮大腿也买不起,她是尾随来掏窃的。
  想不到掏窃未成,她成了服装模特。那个北冰洋毛皮公司的肖经理也戴着满手金戒指,正与外国人谈生意发现了她。先是请她试穿着在屋里走来走去让外国人看,没有想到她表演成功,各种姿势胜过训练有素的时装模特。至此,外国旅游团买了贵得令人惊讶的毛皮大衣,肖经理获了大利。当与外国人点完大叠外汇之后,抽出几张来感谢她,她才不喜欢他给的那些钱呢!她好容易发现了巨大的财源,能收下三张四张就完全结束吗?
  她没有要,还装作审时度势,见过大钱的样子摇头拒绝了。她只是笑着,用勾魂似的眼睛望着肖经理。
  在她眼里,肖老板长得并不老,而且对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年岁无所谓,八十年代青年讲实惠,钱不就是实惠吗?
  肖经理送外宾走后,问她:“我该怎么谢您呢?您要什么?”
  她只是笑。
  她的长时间的妩媚动情的笑,令肖经理销魂。当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只说:“能稍等我一个小时吗?”他指着自己手腕子上的金壳手表对她说。
  她依然是笑,而且在笑中微微点头。
  也不知道肖经理到后楼的经理室忙什么去了,不足一小时他便换了套深黑色的西服,衣襟上还洒了些花露水又返回来了。他来到她面前,就像唤老熟人或者唤妻子那样,只一摆手,说了声:“走!”
  她便随他而去。
  在豪华大酒家的独间里,她陪肖经理尽情吃喝,她任肖经理怎样地大胆在她身上用情,全无所谓。
  吃喝谈话,谈什么?萍水相逢,两个人却侃得从天上到地下,气象学,脉相学,面相学,吃、住、衣、行、男人、女人、性——谈得尽情尽兴。他怎么引起话头,她就怎么顺杆爬上去溜缝儿,他说天,她就说地,海阔天空,包罗万象。反正他的知识水平对任何谈话的题目,都略知皮毛,着头不着尾,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对的,不对的,他乐她也乐。
  他们俩最初进餐时,圆桌对面而坐,后来并肩而坐,再后来她简直就坐到肖经理的怀里。当他们喝下最后一杯酒,在离开餐厅之前,那个肖经理醉眼朦胧跟她商量酒后将去什么地方尽情尽兴地唠一会儿时,简直是用他那尖尖的鼻子头在她圆润的小脸蛋儿上蹭了个半弧形的圈儿。
  他们乘着肖经理自己的专用超豪华车来到北冰洋毛皮商场的后楼——这是肖经理的家。
  天哪!倩倩没有想到肖经理真的会一个人生活。她站在这间装修得比宾馆还要高级的卧室里简直惊呆了。
  这是卧室吗?简直是宫殿。
  紫玫瑰色的绒窗帘,从棚顶一直垂落到地面,遮住了整个窗子:肉色加点微粉色的壁纸,在天蓝色霓虹壁灯的照射下,显得很华丽又很温暖。肖经理说,房子的装饰全是暖调子。
  双层的剪花纯羊毛地毯,底层是大红色的,上面却苫了一块雪白色的。肖经理说:“红色会令人恐惧,但没有红色又不爽目,在红的边框下中间铺一块雪白的长绒毛地毯,会使人感到在夏天红火日子里去冰湖上休息。”
  壁是暖的,令人睡下去舒服,而地是清爽的,令人看上去兴奋。
  那张价值近四千元的大单人床,其实睡下两人也绰绰有余。是粉白色的丝织面,罩着鹅黄色的长穗子床罩,看上去极像宫殿的色彩。肖经理说:“黄色是庄严的,象征着中国权威的颜色,皇袍、皇宫,都是这种布置,据说龙就喜欢黄的颜色。”肖经理又说:“黄色是今年国际流行色,因为这种颜色在灯光下不仅金壁辉煌,还给人以无限大的感觉。”说罢,他停手按一下门边的乳白色方块开关。
  棚顶上的荷花倒卷帘式的玻璃罩灯亮了,灯泡的颜色是红。黄、绿三种组成的组灯,这些色灯的光打在玻璃罩上,反照下来的光就变成了多色体的,把任何花纹、图案都能照射得呈多棱形起伏。
  果然,那张床像花团锦簇的百花园。
  “您不喝点什么吗?”肖经理打开里面应有尽有的电冰箱柜门问她。
  她摇摇头。真的,在餐厅西洋奶汁与中国冰点心的配合下,她早已饱腹,对一切食品水果已没有任何兴趣了。
  “好吧!”肖经理用戴金戒指的手,端两只高脚磨花玻璃杯,拣一瓶大肚子深绿色的“俄得克”酒,说:“我们再谈一会儿。”
  谈就谈,倩倩是不管这些的,她能点头答应跟他到他的卧室里来,就已经把一切看得无所谓,就已经做好了应付可能发生一切的精神准备。
  夜阑人静,屋子里的石英钟,电子报时已经到了下半夜一点。
  倩倩也因为喝雀巢咖啡,异常精神地坐在沙发上,故意不看肖经理,但做出的姿势是吸引男人的,她抬起瘦手抿抿秀发,把脖子上的项链由颈后往怀前扯了扯,再抖着前胸衣襟往怀里看了看。
  她看。
  他也看。
  她看什么?倩倩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前怀坠着什么吗?而绝非仅仅是那颗宝石的项链坠。
  倩倩故意掀起衣裙的下摆,把翘起的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
  他就坐在她对面,她把腿抬得高高的,他的眼睛闪电般被吸过去,看得直直的。
  倩倩又把胸前的衣扣解开,故意装作热的样子,但她不让肖经理开电风扇。这个契机使肖经理替她扇风又坐到她这一边来为她拭汗。
  事情的发展是可想而知的。
  肖经理说:“我不要老婆,其实老婆是累赘,影响我的事业。”
  “那么,您赚钱为什么呢?”
  “吃,玩。”他开诚布公。
  肖经理又喝了一口兴奋酒说:“但,如果我能讨你做妻子,是可以助我的事业兴隆发大财的,我愿意并且求之不得。”
  她说:“我如果能找上您这样的丈夫真是求之不得,男人有几个好的?特别是青年男子,有几个有事业心有前途的?”她还絮絮叨叨跟他说些某某男子对她如何献殷勤,又如何舍得血本要与她交朋友云云。
  他听她说完话后,问她:“你不感到我老吗?”
  倩情说:“八十年代人讲味道,不讲岁数。”
  只这一句话便是信号,纵使肖经理扑向她,把她一顿狂吻,又抱到床上……
  “啪!啪!”
  倩倩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
  倩倩的美梦结束了,她发现全监舍的犯人都注视着她。
  那个坐班的大个子女狱牢头大洋马,横眉立目,打了她一下又一下,还抬着手要打她。傍她另一侧睡下的女犯也翻过身来打她,只有挨她的胡丽丽没有打她。
  监舍里乱套了,倩倩是不屈服的,她疯狂扑向傍她而睡的那个老犯人,卡脖子挠脸,揪头发薅耳朵,直滚得所有的犯人都惊坐而起。
  这场面,胡丽丽自然是护着倩倩的,坐牢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犯人可敢下死手,弄得不好,真的会打死人,出人命案。何况这类事情监狱里原本就出现过?
  一阵乱撕乱挠乱打之后,胡丽丽吼叫着:“都别打了,咱们还算人吗?都到了什么地步了,有丈夫不能守,有孩子不能亲,我们还打啥?”
  不知是哪一个犯人,哇一声哭叫起来。
  女囚们有这么一个特点,说笑,有一个先带头笑的,接下来就全都笑,笑得无法阻止;说哭,就会都伤心落泪哭起来。于是,一个哭,两个哭,三个哭,接下来是全监舍七八十号犯人全部哭了起来。
  执勤武警掮着枪扼守在墙头上的岗楼里。他机敏的耳朵听到了大墙里有女犯在哭。最初,小战士没有在意,监狱里几乎没有一个夜晚里面不传出女人的悲嚎声音的,听得久了也就不以为然。可是,这一次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先是,泣,呜咽,接下来是群体长嚎不止。小战士发觉不对头,大墙里面很有可能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很大的事情,不然,全体群哭是为什么呢?
  武警用电话唤来了当班的连长,那连长听了半天也还感到莫名其妙。
  悲嚎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间或还听到有女管教员的吆喝声。
  但是,武警们是外警卫,只能听到而不能看到。监舍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武警与当班的武警连长,看不见也猜不到。于是,连长一方面布置原值班武警加紧对大墙内外警戒线的封锁,另一方面,他打电话到招待所向正在那里与前来看他的妻子在一起的监狱长黄子兴告警。
  “叮铃……”清脆的铃声,在招待所路羽住的客室里响起来。
  时值午夜,路羽和黄子兴刚好洗过澡后躺下来。因为傍晚时分马二菊把她的儿子锁子领回家去睡觉了,那么今天晚上,将是夫妻俩在没有小孩子干扰下美美睡一宿的时刻。
  恼人的电话,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刻打进来?
  黄子兴知道,夜里能来电话找他,这就说明监舍出了事情,而且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小事情。按常规:监舍里出了事情,先由当班管教——也是内看守负责处理,中队处理不了时可以汇报给管教所,如果管教所所长也感到问题棘手,便请示狱长……
  电话是谁打来的?
  黄子兴突然从妻子身旁惊跳起来,忙抄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武警队连长的声音:“是黄狱长吗?”
  “是我。”黄子兴举着话筒答着。
  “女监第七中队出现骚乱!”
  “什么?骚乱?”黄子兴一惊,监狱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犯人发生骚乱,这座监狱从建立初期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过犯人骚乱的事情。黄子兴听到这骚乱两个字,头皮直炸。他果断命令武警连长:“快!加强警戒,集合武警,控制所有警戒线。有越狱者,开枪正法!我去!”
  黄子兴撂下电话,忙穿上衣服,穿上裤子,蹬皮鞋,扎腰带,佩手枪……
  妻子路羽用热辣辣的目光在被窝里望着他。
  黄子兴着装完毕,对路羽说:“你先休息,我去处理一下。”
  妻骇然地问:“危险吗?”
  黄子兴摇头笑笑:“等我!”说完他便大步出门去了。
  妻子路羽一声长长的叹息,两行泪水从腮边流下来,缓缓地淌着……
  黄子兴来到监狱门前,见武警队荷枪实弹已在高高的大墙外形成了包围圈,几辆随时准备应付变化的警车、摩托车也嗷嗷响着警笛从院子里开出来。
  黄子兴走到警卫室门前,问:“怎么回事?”
  警卫答:“里面情况不清楚,反正七中队出事了。”
  “什么?”黄子兴一惊,又问:“七中队出事了?”他感到事情严重。七中队监押的都是重刑犯人,这座监狱凡被判处十年以上徒刑的犯人,全都集中在七中队监押。这个中队一出事,就肯定不是小事。他疾步走进警卫室,抄起电话要七中队,他要找到七中队的队长马二菊,问清情况,采取措施……
  马二菊此时不在七中队,她正在由家里通往监狱的路上快步走着。她胖,跑起来的姿势一歪一歪的,这真像人们给她起的绰号“大肥鹅”了。
  管教科派的通讯员来找她的时候,她并没有睡觉,虽然已夜深人静,但她家里一场大战正在爆发。
  憨厚朴实的马二菊没有想到老实八脚的丈夫德顺,在她去哈尔滨追捕逃犯的日子里,居然也进了城,而且勾搭上了她们上小学时的同学、后来分到城市做银行会计工作的秀娥子!
  这是马二菊所不能容忍的。
  当晚,她把三个逃犯押解进监狱,审讯完刚入监的小犯人阎倩倩之后,就到了招待所里,借看狱长妻子路羽之机,顺便把锁子领回家里来。
  事情极巧,她领锁子进家门时,天已经暗了,也早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德顺往日在这个时间会早把饭菜做好的,甚至连洗脸水也准备好,等着她进门洗脸吃饭。
  可当她与锁子进门时,这个德顺不仅饭没做,水没烧,反而趴到炕沿边,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写起信来。
  “给谁写的?”马二菊生气地问他。
  “给秀娥!”
  “什么?”马二菊火了,“什么秀娥?王秀娥,李秀娥,张秀娥,还是马秀娥?你叫得好亲切哟,连姓都不叫了?”说着,马二菊一把抓起信读了起来。不读倒好,这一读非同小可,把个马二菊气得跳起来,照德顺的头部就是一拳。
  德顺捂着头,惊讶地问:“我,我咋的了?”
  “啪!”马二菊又打他一个嘴巴,怒指着德顺,“你说咋的了?”
  德顺莫明其妙,反问:“我没咋的呀?”
  “啪!”又是一个嘴巴,问:“嘴还硬?”
  德顺哭丧着脸问:“你凭啥进门就打?”
  “打?”马二菊咬牙切齿,不亚于训犯人那样地凶狠,说:“我就打!咋的了,你自个坦白交待!”说着,马二菊揪着德顺的耳朵,指着信问:“交待,给谁写的信?”
  “同学。”
  “谁?”
  “小娥子,你认识。”
  “为什么写信?”
  “老没见了。”
  “老没见就这么写吗?她是你什么人,你这样称呼她秀娥两个字?”
  “天哪!”德顺急得几乎哭起来,忙说:“冤枉,冤枉啊!”
  “你再喊冤?”马二菊用手指着他的嘴,斥责着,问:“叫那么亲切会是冤枉?她有姓没有?”
  “有。”
  “有姓为什么不称呼姓?”
  “这……”德顺支支吾吾。
  到底问得德顺没词了。她笑呵呵地往炕沿上一坐,德顺直溜地在地当间站着。“说吧,从头说来,一点不拉,咱们的政策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锁子见要审爸爸了,忙对马二菊说:“妈,我拿电警棍去!”
  马二菊一笑,撒着嘴问:“陈德顺同志,你痛快自个儿交待清楚,免得皮肉受苦,不然,我是绝不饶你的。”
  德顺这才叹口气,有气无力地说:“你追捕出去以后……”
  他的话没等说完,马二菊插话:“对,我追捕去了,这是机会,说吧!”
  德顺委屈得险些哭出声来,看一眼马二菊说:“学校通知我上哈尔滨办点事情……”
  马二菊总是在陈德顺讲话时,不断地打断,说:“正好。”
  德顺说:“秀娥子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然后,她跟我说,她现在独身一个人,是寡妇……之后——”
  “之后你就到她家去了,是吧?”
  “不,不是。”德顺解释说,“她没有往她家领我。”
  “对,是你自己愿意去的。”
  “哎呀,你让我说完好不好?”德顺也有些火了,“简单说吧,我们在街上走了一段路,我就跟她到她家里。她哭了,说老同学一个个都出息得不错,生活得欢欢乐乐。她一年前死了丈夫,就好像塌了天,没了主心骨,她很绝望。我劝她。”
  “后来呢?”
  “后来……”
  德顺想了想又说,“后来我就劝她,生活要有勇气。”
  “再后来呢?”
  “再后来——”德顺极认真地想着……
  这时,锁子已经把电警棍递到马二菊手里,她故意放一下电,问他:“说吧,再后来?”
  “再后来,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啪!”马二菊用电警棍把丈夫电击得“妈呀”一声惊叫。她说:“交待问题有一套啊!避重就轻,把关键问题滑过去了。说!”她几乎是吼道。
  德顺捂着腮边被电击处,说:“我回来之后就给她写信。”
  马二菊把信展开在德顺面前,边念边加评论说:“看,你陈德顺是怎样给秀娥写的信……”她念道:“秀娥同学:您好!分别后,牵念忧怀!”马二菊问陈德顺:“都牵念忧怀了,还能说没问题吗?说吧,她在你怀里揉了多长时间?”
  “你,你这是干什么?”德顺跺着脚大哭,“要逼死我吗?天哪……”
  马二菊却不慌不忙地审讯着,她待德顺就像对待监舍的在押犯。
  凭德顺怎样解释,凭德顺怎样地起誓,马二菊依然感到她丈夫给那个秀娥子写的信里大有文章可做,问题肯定是有。但实质上他和她到底到没到一块,办没办那件事情,还要刨根问底。不然丈夫怎么能既不给自己做饭,也不那么听话了?这信写得难道不让人琢磨吗?开头就是牵念忧怀,接着是回忆我们在一块堆儿的时候……天哪,他们在一块堆儿干啥?莫非这个老蔫似的丈夫,在屯子里跟她结婚之前就跟她有那种事情?
  真是人心难测呀,连自己认为钉帮铁牢的丈夫,也起了外心,无怪管教工作没人愿意干,邱莹离了,张薇薇也到了危险的地步,莫非轮到她马二菊了?她好伤感,一心朴实地在管教工作岗位上教育犯人,可自己的丈夫却背着她去勾引别的女人……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
  也就在这时,管教科的通讯员来砸她的家门,让她迅速赶到监舍去,因为她的中队出事了……
  马二菊来到监狱门口,这里警车旋转着红灯,武警列着方阵把大墙已经包围。黄子兴狱长正指挥人们从各个中队往七中队调集女干部……
  马二菊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狱,狱长,咋,咋的了?”
  黄子兴一指监狱大院,对她说:“快,快!你们中队出事了……”
  马二菊大步向监舍跑去。
  她刚进监舍院的内大门——这道门只允许女管教干部出入,就连监狱长也没有权力迈进一步。
  马二菊风风火火跑进院里,她看见在她管辖的中队监舍下,站着一排女警官。
  监舍的窗上,清晰可见全监舍七八十号女犯,全部赤身裸体在屋里抱成团,滚成蛋大哭不止,长嚎不止……
  马二菊怒不可上,冲进监舍,不由分说,用她那两只粗壮如椽的胖胳膊,挥舞着又黑又长又坚硬的大电警棍乱抢乱打。她不顾是裸体女囚的肩头、屁股、脊背、乳房,只要电警棍触到、砸到、打到或者说是扫到,全部挨着电击。
  因为她从家里出来,就把那支大号的、有着高压电能的电警棍抄到手里,放电不止。
  女人们的裸体,光滑细腻,加上被汗水浸着.只要电警棍触上去,顿时,就在电警棍接触的部位跳出一串幽蓝色的火花儿。
  马二菊根本不像中队邱莹和张薇薇那样,她们狂喊乱叫,连威胁带吓唬,犯人就是不听。
  在裸身的群体拥抱中,马二菊的电警棍发生了奇效。
  囚徒们在“妈呀!”“救命啊!”“我不敢了!”的一片惊叫声中一个个不敢再纠缠着滚成蛋似的长嚎不止了。七中队哪一个犯人不知道她们的马队长厉害呢?哪一个没有受到过她的电击呢?
  女囚们服了,一个个忙奔自己的床位上床躺下,这一夜除了胡丽丽、阎倩倩和傍着倩倩睡觉的小媳妇被马二菊带到管教值班室受审之外再无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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