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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这歌声是那么悲壮,那么雄健,她好像要把这五六年的苦水一下子倾倒出来,把这么多年胸中郁积的块垒喷吐出来。徐中玉看着她那高兴的样子,感叹地对李麦说:“小宋可真高兴啊!”

  这天中午,李麦留下徐中玉吃饭,她煮了几条鱼,烙了几张饼,徐中玉还带来半瓶酒。他们用芦苇杆插在瓶子里,轮流顺着喝着。宋敏没有喝惯酒,竟然喝得满脸绯红,醉眼朦胧,嘴里还喊着:“我一点也没有醉。你是大婶,你是老徐!”她指着他们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吃罢饭,徐中玉要走,他说:“小宋,你不去送送我?”

  “还用送啊!下苇川一直往南走。”宋敏说着又换了口气说:“好,我去送你!”她站了起来,却走不成路了,身子东摇西晃像扭秧歌一样。

  “好玩极了!好玩极了!就像驾云一样。”

  李麦说:“还说你没有醉?脚下边变成三条路了。到路上风一吹,才走不成路呢。叫我看,哪里也别去了。”

  徐中玉看她走不了路,扶着她说:“小宋,你别送我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宋敏要强地说:“我没有醉,我去送你!……老徐……不,徐老师……我应该叫你老师。那一天,你亲了我一下!……我……”

  徐中玉听她说出这种话来,脸一下红到耳朵后边,他连忙说着:“你休息吧!你休息吧!”把她交给了李麦,自己匆匆走了。

  三

  夜里,芦苇里的青蛙叫声停止了。夜色像墨一样浓,一阵微风吹来,苇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宋敏一觉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她觉得有些兴奋,同时又觉得有点儿惆怅。她今年二十四岁。在农村,算是年龄很大的姑娘了。抗日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年,她在这个水窝里已经蹲了整整五年。岁月,时光,都在手指头上流逝了,这些天来她特别想念大部队,那里有她的真正的“家”,那里有她亲爱的同志和姐妹。那是一个快乐和有朝气的集体。

  她又想起了徐中玉,她想起他那两只忧郁而胆怯的眼睛……干吗总像老夫子一样?说话嗫嗫嚅嚅的,难道就因为当过自己一学期老师吗?……我喜欢他吗?我不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我们应该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每一次单独在一起时,他的嗓子就沙哑起来,像伤了风。唉!不去想它了。大部队马上就要回来了。那里小伙子多的是!”

  她仍然睡不着觉,翻了个身,故意把睡在她身边的李麦弄醒。

  “大婶!你说人一定得结婚吗?一辈子不结婚行不行?”她附在李麦耳朵跟前问。

  李麦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好的人,为啥不结婚?”

  宋敏说:“一个人也可以过一辈子呀r’

  李麦说:“老天爷把人分成男人、女人,就是叫结婚的。”

  宋敏吃吃地笑起来。她说:“你回答得倒简单!”

  李麦也笑了。她说:“这本来就很请楚嘛。”她问:“宋敏,我看老徐和你说话时,温首腆颜的,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宋敏笑了。她没有回答,却问:“大婶,我昨天喝醉酒,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你没有说什么。”

  “我说了,好像他红着脸跑开了……”她思索着,停了一会儿,又说:“大婶,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窝囊,说话细声细气的……”

  李麦说:“男人们也不能都像猛张飞!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有点男子汉的气魄。”

  “老徐也是高高大大,站到那里像模像样哩。”李麦故意说着。

  宋敏摇摇头。过了一会,她侧过身对李麦说:“大婶,有一次我们两个在苇塘边洗衣服,他忽然抱住我的头亲了我一下。我还不懂啊,我推了他一下,他就跌倒苇塘里边了,最后还是我把他拉了出来。从那以后,他看见我就像老鼠见猫一样,”她说着,吃吃笑起来,又说:“大婶,我那时真不懂啊,我又不是存心推他。”

  李麦也笑着说:“怪不得,有一段时间我看他来到我们这里,很不自然。宋敏,这件事以后别再向别人说了。这种事儿,要给人留点面子。再说老徐都二十七八了,要不是抗日打仗,还不早结婚了……”

  宋敏摇晃着李麦说:“大婶,别说了……”

  夜深了。月光透过房角上的空洞,照射进茅屋里。宋敏已经安详地睡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李麦却睡不着觉,她在想念着儿子天亮。五六年来,在芦苇荡里东藏西躲,她没有做过一次看见儿子的梦,听人说心宽的人不会做梦,难道自己是心宽的人吗?她又有点害怕作梦。因为按农村圆梦的说法,梦里的事情都是和真事相反的。比如说梦里看见人死了,恰恰是人活了,看见一副白木料棺材,说是要发财,因为棺材和银子一样颜色。据说最不好的梦是在墙头上骑马,在井里行船。李麦不想做这些梦,她既不愿看到满脸是血的死人,也不愿意看到代表银子的棺材。她只希望天亮平平安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平安即是福啊!”

  下午,她曾问过徐中玉:“部队要回来,我们家天亮也会回来吧?”徐中玉回答说:“原则上是地方干部都回地方。他们是四师,四师的人大部要回来。”

  李麦不好意思再深问了。几年来她和宋敏一块生活,使她懂得了许多道理,她知道了一个八路军战士不应该有太多的“家庭观念”,那么她这个八路军战士的妈妈,也不应该只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她默默地说着:“谁家的儿子都有娘,谁家的儿子都不是柴禾棒,随他吧!……”

  四

  黄昏时分,秦云飞和天亮等才回到红柳集。红柳集被黄河水冲走了一半,另外半条街还有一些房屋。到了营部门口,只见几个衣服褴褛的人,并排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老柳树上。

  一个黑脸汉子向他们走过来。他一张污黑的脸,满脸胡子。张大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他怯生生地说:“你是老秦吧?”

  秦云飞审视着他忙问:“你是?……”

  “徐中玉。原来咱们在一个大队。”

  “你是老徐?”秦云飞一把把他抱住了。徐中玉一边笑着,一边抽出手擦着眼泪说:“听说咱们……部队回来了,我们在苇川晕找了几天了……”

  宋敏这时跑过来喊着:“秦政委!”她紧紧握住秦云飞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泰云飞看她穿着一身像鸡子啄过一样的破军装,脚上穿着自己打的草鞋,脸晒黑了,颧骨凸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还认得出是当年那个唱歌的小文工团员。

  他有些凄然。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笑着说:“小宋,你变成大姑娘了。不简单,在水窝里坚持了五六年。”

  宋敏笑着说:“人都快泡成酸菜了!”她说着,流下两行热泪。

  李麦瞪着眼睛,看着每一个战士的脸,她要寻找自己的儿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战士急促地走过来。

  “妈!”

  李麦听着这个声音,浑身哆嗦起来。眼前这个战上,她却不敢相认。她说:“你是?……”

  那个战士把帽子拿掉说:“妈,我是天亮,你认不出来了?”

  李麦重重拍了他一巴掌,说:“你个赖种!你怎么变成了方脸了?声音也变了?……”说着,她用布衫大襟擦着眼泪。天亮把她从柳树上扶下来,笑着说:“妈,你还没有变,还是那样儿。”

  李麦说:“唉,人都扭成麻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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