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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手背手心都是肉。

  一一民谚

  一

  海老清离开洛阳以后,回到伊川县闻鹤村周青臣家扛长工。第二年春天,周青臣被县里一所私立中学请去当校长。他把全家搬到县里住,闻鹤村的三十多亩土地,就交由海老清佃种。

  周青臣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据说他是十四岁时考中的。当时县试的考官是福建人,听说周青臣是宋朝大儒周敦儒的后代,就特意叫他去参加考试。在考场,别的童生都按经义题目做八股文章,周青臣的考试题目却只是让他背诵“四书”

  和“五经”。那个考官有意要提携“宿儒后代”,当周青臣背诵《论语》和《孟子》后,考官就不让他再背了。没过多少天,县文庙的科试榜上就有了周青臣的名字。他考中本科县试最后一名秀才。

  辛亥革命后,周青臣才十六七岁。但是因为他戴过顶子,穿过蓝衫,便俨然成了一个小绅士。头上的辫子比别人多留了好几年。

  周青臣小时候本来是个很淘气很活泼的孩子。因为中了秀才,他的身份地位忽然提高,平常便装出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圣人面孔来。他是从背“四书”“五经”中的秀才。平常在生活中,几乎无处不背诵“四书”“五经”。张口“孔子曰”,闭口“孟子曰”,农民们弄不懂孔孟二位夫子那些语录,不敢和他多谈话,背地里却给送了个不大文明的外号,叫“圣人〈尸求〉!”

  这个外号传到周青臣耳朵里。使他很生了一阵子气。但也改变了他身上不少迂腐气。吴佩孚在河南当十三省巡阅使时,他居然跑到开封上了一段法务学堂。回到村子里,不但穿了一套满身都是纽扣的衣服,还娶了一房姨太太。这一来,农民们不敢再叫他那个外号了。因为他也不大像圣人身上的“零件”了。

  抗日战争开始,这里的服兵役办法是实行抽签当壮丁。除独子外,凡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子,只要抽中了签,就要送到师管区训练六个月,然后由军队接去入伍当兵。

  一些富户怕当兵,想各种办法逃避兵役。后来他们听说中学里的学生不当兵,公立中学有年龄限制不好进,他们就筹办私立中学。周青臣因为是晚清秀才,又上过北洋军阀的学堂。还是全县的“国学耆宿”,一家私立“明道中学”,就请他来作校长。

  这所中学只有两班初中一年级学生,大部分是乡下中小地主的子弟,除一部分十二三岁的小学童外,大部分都是来躲壮丁的大汉。这些人年龄大多在二十岁以上,还有三十多岁当了爸爸的胡子学生。他们是来躲避壮丁,根本无心读书。来上学时,有的带有小烟袋,有的带着麻将牌,还有的把“家眷”也带到了县城里。

  周青臣明知道这是校董们办的逃避当壮丁的处所,因此也不多管。他请了一个过去在焦作煤矿给英国人当会计的老头教英语,又请了一个小学老教师教史地,他自己每天给学生们讲一堂《论语》和《孟子》。至于物理、化学、动物、植物、生理卫生等课程,一律免掉。照周青臣看来,什么细胞、胚胎、元素、杠杆,这全都是洋鬼子们的邪说。学生们有了充裕时间,夜里打麻将,白天踢皮球,因为没有体育老师教,他们只比赛看准踢得高。有时玩得发腻了,就调唆小同学打架。周青臣对这些全然不管.任他们去闹腾。他只有两条把握得紧:一条是不招收女学生,另一条是不聘请女教师。因为他的这些“童子军叔叔”年龄实在太大了。

  周青臣家里的地由海老清种着。头一年麦季打了八大石小麦,除了粮差、捐税外,按四六分场,周青臣拉走了四石,海老清只落了两石。

  收罢小麦,海老清又种了几亩秋庄稼:二亩玉米,三亩谷子和一亩绿豆,还栽了二亩红薯。剩下的地,因为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留作晒茬旱地,到秋天还种小麦。

  海老清种这些秋庄稼,一方面是为自己做饭时有点杂粮搭配着,另一方面是收打以后,给东家送一些秋粮红薯吃个新鲜,让周青臣心里高兴。

  农历六月,谷苗锄过三遍时候,海老清想到洛阳看一看自己的老伴和两个闺女,去年一气之下离开洛阳,但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有点后悔。他觉得老伴一个人领着两个女儿,从家乡逃难出来,没有饿死冻死就算不错了。老清婶嘴是哕嗦一点,可是现在一个人跟着影子转,确实感到寂寞。再说洛阳城里,三天两头拉警报,日本鬼子飞机不断轰炸,自己却躲在这里平安地住着,万一出了事,他海老清得后悔一辈子。再说他对爱爱的职业也渐渐想通了。他听人家说过一句话:“说书、唱戏是‘卖艺不卖身’!”这句话使老汉的头又抬了起来。他想着近年来那些演新剧的剧团,不是也有很多女孩子登上台唱戏吗?那些女孩子们的家庭都还是有身份的人家哩。世事变了,现在不论“下九流”不“下九流”了。想到这里,他就连夜磨了一百多斤好白面,又摘了两个大南瓜,用个小驴驮着去了洛阳。

  到了北关烧窑沟,老清找着了老清婶住的窑洞。这个窑洞已经安了一扇新门,老清怕走错了家,就在门外喊着:“雁雁!雁雁!这是雁雁家吗?”

  门开了。老清婶走出来,一看见老清就叫着:“哎哟!你怎么摸回来了?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你还知道你有个家!连封信也不打。爱爱打问了多少人,就是问不到你的踪影。赶快到屋里。哎哟!这死老头子还算有个三回九转,也不知道怎么开了窍了,还想起来我们娘儿们……”

  老清婶一口气地说着。老清任她指天划地数落着,自己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眼中含着泪,笑着把驴子拴在小树上,把两袋面粉往窑洞里提着,最后又把两个大南瓜搬进来放在屋子正中间。

  海老清在窑洞里坐定,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破窑洞大变样了。屋子里放着一张旧八仙桌子,还摆了两把罗圈椅子。桌子上放了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把画着“福禄寿”图案的白细瓷茶壶和四个茶盅。窑洞墙壁的下半截已经用纸裱糊了。这些纸是公文纸,上边全都印着“第六十四军洛阳留守处”字样。

  老清婶的打扮也变了,她穿了件鲁山绸褂子,黑丝布裤子,耳朵上还戴了一副闪闪发光的豆芽式耳环,看去好像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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